深秋的晨,阳光透过镂花轩窗洒下。
有风吹过,连带着地上碎影摇曳起来,如搁浅的梦。经一宿休息,更兼房里点着安神香,此香淡然,却别有余味,闻者清新,如沐春风。因而长夜漫漫,虽梦过几回,却到底心安,醒时的白玉笙神清气爽,心境空灵。
空山灵雨,复得自然。
更为蹊跷的是,此香安神,竟与齐云观中师父房间的紫云香极为相似,以致他梦回齐云,往事点点滴滴,落在心头。
咚咚咚,咚咚咚……
他打开房门,着实吓一跳,却是小燕子端着热水盆,微笑地站在门前。小燕子见他开门,便直接将热水端进屋,并冲身后发愣的白玉笙道:“傻哥哥,你竟然学会赖床,这个习惯可不好,得改……”
白玉笙脸色微红,连忙道:“遵命,明日就改。”
小燕子将面巾在热水中盥洗,拧干,递与白玉笙,莞尔笑道:“给,擦擦脸!”
白玉笙双手接过,擦拭起来。他擦的很仔细,也很小心,只因他感觉这是不真的,就像昨夜梦的延续,他怕太过用力,会将梦捅破。小燕子在一旁静静看着,并不催他,待他洗好,便接过面巾,放热水中盥洗,拧干。
她极少如此做,因而很不熟练。
但她极为认真,并且足够聪慧,两遍下来,便再自然不过。
待白玉笙穿戴整齐,他俩便相约到长街上用早餐。走出茶楼,他俩沿着长街往南走,却是径直来到良心铺子。白玉笙记得这家铺子,这家铺子的包子很美味,女掌柜曾遭贾富贵欺凌,幸得老前辈出手相助,不让贾富贵得逞。只是,此时的铺子店门紧闭,门锁上贴着官府的封条。
白玉笙有些诧异,奇道:“为何这家铺子会被查封?”
小燕子轻轻摇头,以示不知。
她眼观四方,瞥到不远处有个小乞丐,遂招手叫他过来。乞丐满脸油垢,正自剔牙,且沿街乞讨,一见她招手,便满脸兴奋地跑来,笑呵呵道:“姑娘叫小的,有何吩咐?”
小燕子自腰间摸出一小块碎银,却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若回答准确,这银子就是你的。”
乞丐露出贪婪的眼神,喜道:“姑娘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燕子道:“我问你,这家包子铺因何故被查封?”
乞丐瞧一眼良心铺子上的封条,回想起来。他虽不识字,却认得封条上的官印,遂连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姑娘,您可真算是问对人喽。包子铺被查封那一日,小的恰巧就在现场围观,瞧得真真。据说是女掌柜与别的男人通奸,合谋杀死她原来的男人,也不知被谁告发,过许久才遭官府缉拿,现如今女掌柜与他的奸夫都被关进死牢,等候处决。”
白玉笙急道:“通奸?她与何人通奸?你莫要胡说。”
乞丐一听有人不信他的话,似觉莫大耻辱,跟着急道:“这位公子,小的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岂敢胡说?小的敢对天发誓,若小的有半句谎话,就叫……就叫小的今后讨不到一文钱,活活饿死。”
小燕子道:“那她是如何通奸,又是如何杀死她丈夫的?”
乞丐略一细想,便绘声绘色道:“这小寡妇呀,喔不,小的是说那贱妇,原来早就与情郎相好,可她的父母贪图钱财,硬将她卖给经营包子铺的王大麻为妻,这王大麻却是个又矮又黑的粗汉,还长着一脸麻子,换谁都不愿跟他好好过,当真是一颗好白菜让猪给糟蹋。那****与情郎偷情,被王大麻撞个正着,她俩便一不做二不休,合谋毒杀王大麻。她杀掉王大麻后,竟谎称王大麻是病死的,仍旧卖着她的包子,后来遭人告发,总算得以真相大白。”
白玉笙突然想起那个刀疤男,遂问:“你可知她的情郎是谁?”
乞丐连着猛拍胸脯,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江湖上有句至理名言,道是‘乞丐包打听,乞讨是副业’,天底下就没有我们乞丐不知道的事。我虽不知道他的姓名,却知道他脸上有刀疤,并且王大麻死后,他一直在铺里帮忙。而他脸上那道刀疤,正是那该死的贾富贵派人砍的。”
白玉笙听罢,便不再问,沉下脸来。
小燕子瞧出白玉笙脸色有些不对,遂将银子丢给乞丐,摆摆手让他离开。乞丐接过银子,咬而再咬,心满意足地走远。
他俩本想来吃包子,可蒸包子的人却被锁进死牢,卖包子的铺子亦被官府查封。此时日出东方,小镇渐渐热闹起来,生意人开门接客,江湖客一个接一个出入客栈、酒肆。酒肆坐满江湖客,大口大口喝着酒。
白玉笙知道,这就是小燕子口中的江湖。
酒是江湖客的命,江湖客早上也得喝酒续命。一旦离开酒,便会丢掉命。江湖客喝酒,而他只想吃包子。所以小燕子说得对,他不是江湖客。不是江湖客的他,本应远离江湖。
江湖有酒,酒中江湖。
酒有很多,江湖客想喝就喝,想醉就醉。他想吃的包子,却已断货,所幸包子不是他的命,他不用包子续命。
他仍发着呆,想着良心铺子。他第一次见到女掌柜与刀疤男,便猜测他们是故事的人,他曾被刀疤男的痴情打动,亦曾被女掌柜的忠贞打动,还曾被老前辈的侠义打动,但他始料未及,他们背后却藏着如此离奇的故事。
故事很丑陋,令人唏嘘。
经此一事,他学会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而活法决定故事的结局,一个人选择何种活法时,便已注定何种结局,外人既然无权干涉,便最好不要去打听。
他不再多想,转而看向小燕子,提议道:“依依,我们换个地方吃饭。”
小燕子点头答应,俏皮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吃包子,吃多包子会变成包子脸。走,我带你去吃镇上最好吃的美食……”
白玉笙跟着小燕子,仍旧往前走。小镇别的不多,吃的却是应有尽有,赶路人辛苦,来到小镇,总要美美饱餐一顿,捎带还要装满包裹,以备行路。只是,除非尝尽小镇所有美食,否则谁能确定他或她尝到的一定是最好吃的?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蓦地,小燕子戳一戳白玉笙,急道:“傻哥哥,你看那人像谁?”
白玉笙顺着小燕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个熟悉身影,圆圆滚滚,白白净净,正坐在一家馄饨铺埋头苦吃。那身影不是别人,却是张长生。
自桃源村一别,他再没见过他。
如今重逢,他不及多想,三步并两步般跑进馄饨铺,猛拍张长生的肩,生气道:“你这死胖子,走时都不跟我说一声,害我担心。”
张长生经此一拍,刚要动怒,可抬眼瞧见白玉笙,竟被吓一跳,连到嘴的馄饨都滑到碗里,慌道:“我……我看到好多黑衣人上山,凶神恶煞,便被吓得钻进竹林,跑着跑着便下得山来,再……再想回去,却是找不着路。”
白玉笙疑道:“吓得?往日不见你如此胆小,如今却是为何?”
张长生连忙摆手,急着辩解道:“怪我说错,怪我说错。我不是吓的,我只是……是下山搬救兵,好汉不吃眼前亏……”
白玉笙很快释疑,宽慰道:“好啦好啦,没事就好,我又不会真的怪你。”说话间,小燕子已走进馄饨铺,白玉笙遂将她拉到身旁,冲张长生道:“你猜猜看,她会是谁?”
张长生思而再思,想而再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待无意间瞥到小燕子手中折扇,方恍然道:“噢……她是小燕子,是燕公子。原来她是大姑娘,我一直以为他是俏公子。”
白玉笙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遂道:“不错,她是小燕子。你再猜猜看,她除却是小燕子,还会是谁?”
张长生摸不着头脑,反问:“小燕子就是小燕子,还能是谁?”
白玉笙见张长生横竖都猜不出,只得拿出旧荷包,在他眼前晃,以作提示。但张长生却呆呆看着旧荷包,又呆呆看着小燕子,仍是猜不出,且满脸疑惑,似荷包于他而言只是个荷包,小燕子于他而言只是小燕子。白玉笙索然无味,只得提前公布答案:“她就是依依呀!”
张长生却道:“依依?依依是谁?”
白玉笙伸手摸向张长生的额头,急道:“嘟嘟胖,你怎生如此糊涂?依依是自小与我们一块儿玩耍的,难道你已忘记她?”
张长生听罢,额上冒出豆大汗珠,慌道:“原来是依依啊,我只是太高兴……”
他俩这般对话,小燕子皆听在耳里。
她不仅听在耳里,还将张长生的慌乱看在眼里。自那日桃源村无故失踪,她已对张长生产生怀疑:更夫被杀前,他曾借故去往茅房;太白十三剑到桃源村时,他却自己一个人下山……在他身上,有太多疑点,解释不通。
放眼整个江湖,她只相信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师父,一个是眼前的傻哥哥。
至于别人,她都不会毫无保留的相信!
她忽然想起白玉笙说过的话,白玉笙曾说张长生的右臂上有一道月牙形的刀疤。她想一试真假,遂要来两碗馄饨,一碗递与白玉笙,一碗自己拿着。碗端到桌前,她却佯装绊倒,不偏不倚,一把将刚出锅的馄饨倒在张长生的右臂上。张长生被烫的哇哇直叫,她却趁乱卷起张长生的长袖。
长袖卷起,她赫然发现:他的右臂白白净净,根本没有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