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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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一缕清风一缕魂

皑皑雪夜,垂拱之巅。

一袭白衣,一道白影。

白玉笙得冯青萍承诺之后,纵身一跃,从容赴死。雪舞卷西风,墨夜蘸宫灯。生死存一念,自此不相逢。如雪,雪缓缓落,途中或可因风漫舞,却难逃消融的结局。他未曾使用一丝内力,只求落地生根,慎重花开……

人有死期,花有尽时。

匆匆一生,二十余载。情深不寿,唯待来世。

下坠之时,他已闭目,带着对小燕子的不舍,奔赴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地。不是无畏,不是不惧,而是心中有爱,足以抵消一切畏惧,犹如扑火飞蛾,爱是光明,他扑向的既是爱,更是光明。

生死之际,一念之间。

离鬼地不足一尺,一尺之后便是阴阳两地、天人永隔。未曾使用一丝内力的他突然不再下坠,未曾使用半分轻功的他突然凌空飞起,一尺一尺,飞回决战之后残破不堪的垂拱之巅。

白雪纷纷,白发轻扬。

一袭黑衣,一道黑影。

黑衣难遮白发,雪夜难掩苍老。白玉笙抬头看时,方发现抱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师父清风道长。明月清风,雪夜西风,清风本应拂山林,而不应逗留极尽奢华的皇城。

一缕清风一缕魂,一生修道一生尘。

面对冯青萍专为他谋划的重重阴谋,面对白玉笙一次又一次陷入死地,一心避世的他避无可避,唯有现身。

他早已来到汴京,给铁无私、虞若离等人隔空传音的是他,凤栖阁外熄灭火把、击退禁军的是他,荀府里救出铁无私的是他……如冯青萍所言,他一直在,只是未曾现身。他深知冯青萍逼白玉笙自尽,正是想逼他现身。

白玉笙道:“师父……”

短短两字,远胜万语千言。

清风道长并不答他,帮他止血,缓缓,放在小燕子身旁,并顺手替小燕子解穴。一招隔空解穴,一步踏雪无痕。七年不见,世事沧桑,清风道长的武学修为已臻至化境,半人半仙,远胜从前。

武学易修,情义难绝。

清风道长虽修得绝世武学,却终难绝世,更难绝情、断义。眼前不足一丈,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孩子的娘亲,本应共享天伦一家人,却因他的固执而家不像家、家人不像家人。

冯青萍用尽各种手段,只为迫使清风道长现身,却在清风道长现身后陷入复杂情绪。一贯镇定自若如她,不再冷静,不再清醒,怔怔看着十七年未见的故人。曾为夫妻的他们,相敬如宾,到头来却只能以故人相称。

皑皑雪夜,故人重逢。

故难如故,唯剩追忆。

她与他的分别又岂止十七年?早在数十年前,她与他已心生嫌隙,再不复曾经的相敬如宾。

冯青萍道:“你来了。”

清风道长道:“我应该早些来。”

万语千言,一句寒暄。他们皆曾幻想过无数重逢的画面,或悲或喜,或怨或恨,却最终化作一句轻描淡写的寒暄。

一别十七年,茫茫两不知。

十七年后的雪夜重逢,譬如雪与决战,既是不期而遇,更像是命中注定。巧合的是,数十年前的今日,是他俩唯一孩子的生辰。她一直记着孩子出生那夜,初为人父的他如孩子般兴奋。

冯青萍道:“你的发已白。”

清风道长道:“你的发亦白。”

冯青萍道:“你可知我的发为何白?”

清风道长道:“岁月荏苒,你我已远非年少,白发是必然,而非偶然。”

冯青萍道:“不,当然不。一生青丝,一夜白头。你可曾尝过钻心之痛、痛至一夜白头的滋味?”

清风道长道:“本应尝尽世间万般滋味,方可得成大道。”

冯青萍道:“那是你的道。”

清风道长道:“道即是道,不分你我。”

冯青萍道:“好一个不分你我的道,原来你眼里只有道,没有我跟炆儿。可怜我炆儿自幼得不到父爱,英年早亡。”

清风道长道:“逝者已矣,生者节哀。”

冯青萍道:“你……”

清风道长道:“青萍,收手吧。天生万物,各有其命,你又何必妄想逆天改命?富贵犹如浮云,权位更如枷锁,何不隐居山林,逍遥自在?若炆儿地下有知,亦不愿见你步他的后尘。”

冯青萍怒道:“住口,全赖你!”

话音未落,已有一枚银针打出,直取清风道长的咽喉。她对清风道长有爱,爱之深沉,故而断然拒绝穆青峰、刘青城的示爱;她对清风道长有恨,恨之入骨,故而远赴川蜀,轻易不肯相见。

爱恨交织,一枚银针。

清风道长镇定自若,既不躲闪,亦不出手,任那银针飞向自己的咽喉。但银针离清风道长的咽喉尚有一尺之距时,突然离奇下坠,如撞上铜墙铁壁,针已变形,落在皑皑白雪上。

冯青萍抬手指着清风道长,惊道:“原来你已……你已入无为之境!”

清风道长道:“无为之境,无为而无不为,无需出手,即可化外力为己用。但普天之下,唯有师父曾做到,只因要入无为之境,需绝情念、断恩仇。而我,始终放不下心中执念,只能于无为之境外徘徊。”

冯青萍道:“你的执念是?”

清风道长道:“是你。”

冯青萍道:“你在怪我成为你入无为之境的阻碍?”

清风道长道:“不,我在怪我自己。若我不是父亲的血脉,你和炆儿便不会生出谋夺天下的野心;若我当年能够及时阻止你和炆儿的图谋,你和炆儿便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冯青萍道:“你早已知道?”

清风道长道:“知道。”

冯青萍道:“好,很好。你知道我跟炆儿的打算,可还是选择他……”言至于此,她突然怒指白玉笙,心生怨愤,绝望地道:“原来在你心里,我和炆儿加起来都不如一个他重要。”

清风道长道:“不一样。”

冯青萍道:“有何不一样!”

清风道长道:“你可知师父让我们修行无为之境的真正用意?无为之境的关键不在武功高低,而在心境无为,无为则无欲,无欲则无求。唯有心境无为,方可得道,入无为之境。”

冯青萍道:“你嫌我有欲有求?”

清风道长道:“我曾劝过你。”

冯青萍道:“喔?你可是想故技重施,再劝我一回?”

清风道长道:“是。”

冯青萍道:“动手吧。”

短短三字,无限绝望。

一别十七年,茫茫两不知。她一直盼着能够再见他一面,未曾想他见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劝她曾经劝过的话。数十年前,正因他的反对与苦劝,她才只身前往川蜀、幽居青城。

路在脚下,徐徐前行。

她走的既是一条复仇之路,更是一条阴谋之路。她知道自己在复仇,知道自己在行阴谋之事。她虽知道,却为时已晚,无可回头。这是她与她的炆儿共同开辟的路,可谓披荆斩棘,筚路蓝缕。

这条路上的花草,由她和炆儿的血与汗浇灌!这条路上的高楼,由她和炆儿一砖一瓦地建造!

若有人胆敢阻止她前行,无异于毁掉她与炆儿共同开辟的路,她会与之拼命,用以扞卫她与炆儿的尊严。此时,她眼里看到的不再是清风道长,不再是她的丈夫,不再是炆儿的父亲,而是即将与之拼命的仇敌。

皑皑雪夜,垂拱之巅。

不知何时天明,不知何时雪止。世人对雪期待已久,却在雪积一尺后陷入恐慌。无疑,他们爱雪,爱雪之纯白,爱雪之身姿,爱雪之均平、公正。但是,他们的爱出于利己,而非真心,一旦积雪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便会心生嫌弃。

爱与嫌弃,譬如黑白。

黑白相遇,既是不期,更如注定。只不过相遇之后的故事,不由黑白决定,而由代表黑白的当事者决定。既已决定拼命,便难免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