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决战,胜负已分。
四不敌一,少不敌老。
冯青萍一步一步,踏雪,缓缓走向白玉笙,走向她唯一的猎物。作为胜者,她有权决定白玉笙的生死与死法,确切说早在白塔山崖底寻到徐先生尸体时,她已决定以“坠亡”的方式结束白玉笙的性命。
那是她孩子的死法,她要用她孩子的死法将白玉笙作为礼物送给她孩子。
未曾想她正要提起白玉笙时,竟遭身后飞来的两枚银针稳稳命中左、右两肩。无需看,不用猜,她断定身后是小燕子,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徒弟。伤在肩,痛在心,遭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胜过一切身体之痛。
那是她传授小燕子的满天星,小燕子却用她传授的满天星来偷袭她。
没有转身,没有一丝表情,冷酷如寂寞寒雪。苍茫大地,白雪覆盖,她独自登高赏雪,脚下是蝼蚁般大小的世人,身旁却无人可话、有情难诉。纵她成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亦难感到美梦成真的喜悦。
白雪纷纷,白发飞扬。
一袭青衣,一道青影。
冯青萍用内力震飞肩上银针,突然冷笑不止,笑世间万物,笑虚情假意,笑是非恩怨……但是,她的笑里没有一丝兴奋与愉悦,反而蘸上白雪,如一尺寒之寒,闻者寒若噬骨。
一步一步,一尺一尺。
小燕子自冯青萍身后缓缓走来,踏雪,距离在缩短,危险在靠近。最终,小燕子挡在白玉笙身前,内心虽已决堤,却生出万般勇气,直面冯青萍,直面她今生今世唯一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十年相依,亦师亦母。
那本是云萱打向她的银针,共计六枚。她却用其中的四枚打向她的傻哥哥,剩下两枚打向她的师父!
痛进心底,心在痛在。
她的苦衷,向谁倾诉?
譬如噩梦缠身,久久不散,反复折磨。那场师父与傻哥哥决战的噩梦最终应验,避无可避,并生出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用情至深如她,岂能眼睁睁看着师父将傻哥哥杀害?
那是梦里的她,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的银针穿过傻哥哥的喉。
现实之中的她,但凡有一分可能,便要付诸万分努力。若死伤难免,她希望死的是自己,而非她的傻哥哥。
命只有一条,却有许多较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冯青萍不再笑,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一袭青衣,一道青影。白雪纷纷,白发轻扬。年逾古稀如她,在这即将天明的雪夜看不到一丝一缕光,她的世界已墨黑如夜,雪与宫灯,皆非她需要的光。
小燕子道:“徒儿恳请师父,放他一条生路!”
冯青萍死死瞪着白玉笙,冷哼道:“生路?谁不想要生路?但他可曾给过我炆儿生路?”
小燕子道:“师兄是失足跌落悬崖……”
冯青萍道:“住口!炆儿没有你这个师妹,我冯青萍不再有你这个徒弟。今夜过后,是生是死,你我恩断义绝!”
小燕子道:“师父……”
冯青萍道:“让开!”
小燕子道:“师父若执意要杀傻哥哥,请先跨过徒儿的身体!”
言语之间,已是含泪。
她是女侠,是受百姓敬仰的天下第一飞贼。极少落泪如她,却于皑皑雪夜慎重含泪,一滴一滴,滑落脸颊。如雪,雪缓缓落,落在垂拱之巅,落在垂拱之巅每人的发上、衣上、脸上……
泪会干涸,雪会消融。
虽对师父心怀愧疚,虽遭师父断绝恩义,她最终没有退缩,向师父宣誓,向雪夜宣誓:她愿代傻哥哥而死,绝无更改。
或许死,于她而言未尝不是解脱。唯有死,失去知觉,方可不再受噩梦缠身;唯有死,失去视觉,方可不用眼睁睁看着傻哥哥遭师父杀害;唯有死,失去听觉,方可不用听师父绝情的恩断义绝之言……
冯青萍道:“你不怕死?”
小燕子道:“怕,徒儿怕死,比任何人都要怕死。但徒儿更怕师父越陷越深,怕傻哥哥先徒儿而死!”
冯青萍道:“你救不活他。”
小燕子道:“若救不活,徒儿愿与他一起死。”
白玉笙突然搭上小燕子的肩,满手蘸血,血染白衣,忍痛道:“我愿受死,如何死都行,只求师叔能放下心中仇恨,放依依和虞若离一条生路。”
冯青萍道:“你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白玉笙道:“不,我有!”
冯青萍道:“喔?”
白玉笙道:“若师叔答应我,我愿以师叔所想的方式受死。否则,我便自尽,让师叔为师兄准备的礼物有瑕疵。”
小燕子握紧白玉笙的血手,急道:“傻哥哥,不要……”
白玉笙道:“依依,你总说我傻,而我总喜欢听你说我傻。我曾说过,我就是那口枯井,你则是那奔流不息的长河。都说井水不犯河水,可我自幼时起便爱犯你,缠你。没有你,我会干涸,活不下去。纵我干涸,活不下去,只要你奔流不息,我便如同活着,活在你的每一滴水里。”
言语之间,已是含泪。
言语是真,含泪是真。临死之际,真情流露,无怨无悔,无可遗憾。他与她深情对望,早已忘却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冯青萍,忘却身后重伤不起的虞若离,忘却这场黑白不期而遇的雪夜……
白雪纷纷,白发轻扬。
雪白如发,发白如雪。
心境澄明如冯青萍,听完白玉笙的话后竟是难得失态。白雪纷纷,白发乱舞。一袭青衣,青影迷离。她时而仰天狂笑,时而绝望嘶吼,顿失如诗如画般的美感,粗鲁与野蛮,狂放与张扬。
当然,释放心底压抑许久的情感之后,她会恢复一贯的冷静,自若。并且,在她恢复一贯的冷静之后,开始满怀希望地凝望塞满雪的夜。
由希望到绝望,只需一念。
冯青萍突然对着漫无边际的雪夜喊道:“徐清风,你看到没……你的徒儿比你专情,比你更像个男人……我知道你在,一直在,你若配做男人,便不要躲躲藏藏……你若配为人父,便应亲手为炆儿报仇……”
空有回音,而无回应。
雪夜寂冷,皑皑雪国。她一声一声呼唤着她的丈夫,回应她的唯有雪与西风。那是她心底永久的痛,深藏,尘封,却在看到白玉笙对小燕子的真情流露后再难深藏,如梅盛放,凌寒而开。
虽无回应,她却深知她的丈夫已至京城。她策划重重阴谋,不正是为迫使她的丈夫现身?
一别半生,情分犹在。
她不再凝望塞满雪的夜,突然看向白玉笙,承诺道:“我答应你,只要你从此处跳下,并且坠亡,我便放过依依与巫山派的那位后辈。”
白玉笙道:“多谢师叔成全!”
言语之间,深情一望。
在小燕子未及劝阻之际,他已将小燕子点穴,动弹不得。雪缓缓落,落于世间万物,何等均平、公道。一命换一命,徐先生因他而亡,冷星落亦因他而逝,他早该放下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她,而不该奢求与她长相厮守、直至白头。
死期已至,无所畏惧。
他没有看心如死灰的虞若离,亦不再看含泪劝他的小燕子。纵身一跃,如雪,未曾使用一丝内力,忘却所有轻功身法,只求落地生根,发芽,慎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