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晨。
除夕将近，天空氤氲层层阴云，有昨日的，有今日的，越聚越厚，越压越低。上至襄王赵峻、下至黎民百姓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云层，无不满怀期待，只为一场祥瑞赐福的雪。雪将至未至，唯有西风更紧，寒意更甚。
寒意袭人，人心寂冷。
皇城东南，无名废宅。小燕子缓缓落入院中，红、白寒梅相间，淡淡梅香袭来，芬芳自在。她深深一吸，已如少女微醉，轻手折一枝梅，插于发间，任那梅香由发间漫至全身。
白衣翩翩，雪之纯白。
昨夜她奉命外出盗剑，共计秋霜、追魂、若离、避水四柄。但她空手而归，未曾盗得任意一柄剑，反倒换上一身新衣，如获重生，既无惨遭情郎抛弃之痛，更无受囚七日之苦。
赏梅之美，赏者自美。
冯青萍不知何时已自房里走出，无声无息，突然现身小燕子身后，吓得小燕子花容失色，已是顾不得赏梅。待发现身后所站何人，小燕子由惊转喜，如寒梅盛放，笑成一朵花。
小燕子道：“师父来的正好，快看徒儿今日与往日有何不同。”
冯青萍道：“发上有一枝梅。”
小燕子道：“好看不？”
冯青萍道：“好看。”
小燕子道：“是梅好看还是徒儿好看？”
冯青萍一怔，不觉想起往事，竟是忘记作答，陷入隐居青城期间与小燕子相依为命的回忆。青城山上，一住十年，回忆如梅，年复一年盛放。青城山上有许多梅，每年入冬，师徒二人皆会一起赏梅。曾有一回，小燕子如此刻般轻折一枝梅，插于发间，问她同样的问题。
一个问题，间隔多年。
那时的小燕子只有十岁，如梅，天生傲骨，含苞待放，不失纯真烂漫。如今的小燕子已是一名江湖阅历颇丰的女侠。世事变迁，岁月蹉跎，未曾想时隔多年，会重现深藏记忆的画面。
小燕子道：“师父没事吧，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冯青萍总算自往事里回神，回道：“为师在想究竟是梅好看还是依依好看，想来想去，方发觉为师错了。”
小燕子道：“师父岂会错？”
冯青萍道：“人无完人，孰能无错？为师错在思考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梅再好看，却不及依依分毫。”
小燕子道：“师父取笑徒儿，徒儿再好看，却不及师父分毫。”
师徒二人，问答如故。
小燕子的问题一如多年前的问题，冯青萍的回答一如多年前的回答。虽有数字之差，却是大意不改，勾起二人无限回忆。但往事不知所起，冯青萍虽一时陷入回忆，却一贯清醒、冷漠，转瞬即恢复如常。
细细观察，洞悉于心。
与昨日相较，此时的小燕子已如脱胎换骨，除却模样，精神、气质皆焕然一新，如获新生。她注意到小燕子手上的血痕，那是小燕子昨夜捡碎片时留下的血痕，一道一道，纵横交错，却丝毫未对小燕子的情绪有任何消极影响。
冯青萍道：“昨夜可曾受伤？”
小燕子原地转圈，宛如白蝶翩舞，回道：“徒儿能飞能舞，能说能笑，未曾遭遇一丝一毫的抵抗。”
冯青萍道：“可是没找到他们？”
小燕子道：“他们都在。”
冯青萍道：“可是他们的剑不在身边？”
小燕子道：“他们的剑都在。”
冯青萍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见你带回任意一柄剑？”
小燕子道：“师父可是在怪徒儿？徒儿没有替师兄带回任意一柄剑，却给自己换上一身新衣。师父觉得徒儿穿上这身新衣美吗？徒儿知道自己不够美，所以想要穿新衣，可是……”言语之间，她脸上浅笑嫣然已是不再，忽生悲戚，叹道：“可是徒儿知道，纵徒儿换上仙女的衣、戴上仙女的钗，亦不如那个成精狐狸美。否则……否则那个臭男人便不会跟她好……”
话音未落，已是泣不成声，投入冯青萍怀抱。
冯青萍一袭青衣，站如古松，由着小燕子哭，虽不言语，却抬手轻拂小燕子的发。发上一枝梅，淡淡梅香，由发间漫至全身。悲戚是真，哭泣是真，以致冷漠如冯青萍，亦生出丝丝怜悯。
怜由心生，继以关怀。
冯青萍的怜悯是真，关怀是真，只因小燕子是她唯一的徒弟。事实上早在青城山时，她便曾视小燕子为自己的孩子。若非徐先生之死已使师徒之间生出嫌隙，她当真希望小燕子一生都做她的孩子。
小燕子总算恢复冷静，收起悲戚，不再哭泣，抬手抹去泪痕，强颜欢笑道：“徒儿还有师父，只要有师父在，徒儿并非一无所有。”
冯青萍道：“师父一直都在。”
小燕子道：“徒儿知道，徒儿一直知道，从未敢忘。徒儿昨夜前往浚仪桥街铁府，寻到他们，亲眼看到那个臭男人与成精狐狸独处一室，同床共枕。若非已答应过师父，徒儿早已杀掉那个臭男人。”
冯青萍道：“再留他两日。”
小燕子道：“不错，两日一到，取他狗命。”
冯青萍道：“他们可曾发现你？”
小燕子道：“不用他们发现，只因徒儿主动现身给他们看。他们偷偷摸摸，徒儿却是身正不怕影斜。”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徒儿临走之前，曾留下一张字条，写上诸位之剑，子时来取。徒儿与他们约定子时来取，便不会拖到丑时。”
冯青萍道：“你不怕他们跑掉？”
小燕子道：“不怕。”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徒儿是天下第一飞贼，天下没有徒儿偷不到的东西。请师父放心，徒儿今夜一定将他们的剑取来，让他们除夕之日无剑可用。秋霜，追魂，若离，避水，若少任意一柄剑，但请师父责罚。”
冯青萍道：“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弟，岂会责罚？取到有功，取不到无过。只是你孤身入虎穴，千万不可逞能，一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比起那些废铜烂铁，为师更希望你能安然无恙。”
小燕子道：“是，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言至此时，她已恢复到初回废宅时模样，转身赏梅，置身红、白寒梅之间。女人如花，她是桃花，却并不妨碍她欣赏梅花的美，正如她是女人，却并不妨碍她欣赏别的女人的美。
同为女人，她欣赏虞若离的美。
同为女人，她嫉妒虞若离的美。
她的欣赏或许会长伴一生，她的嫉妒却只会存于一时，不为别的，只因她信任虞若离。她曾嫉妒的虞若离亦曾嫉妒她，算是两相抵消。她嫉妒虞若离的美，虞若离却嫉妒她的那个唯一。
她确曾回到铁府，亦确曾看到白玉笙与虞若离独处一室。
她确曾因此恼怒，当着凌逸的面数落白玉笙的负心薄幸。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为取得信任，她一直示冯青萍以实，却皆为部分的实，而非全部的实。换言之，她向冯青萍坦白的只是她想让冯青萍知道的事，譬如浚仪桥街铁府，譬如子时取剑的约定……
赏梅之人，无心赏梅。
她希望冯青萍莫要离开，却最终用余光目送冯青萍飞出废宅，于是红、白寒梅相间之庭院，唯她一人，等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