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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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取信

寒夜袭人,墨一般黑。

月黑风高,嗜杀之夜。皇城东南角的一座废宅里,没有一丝一缕光,瞧不清一草一木、一廊一亭。西风更紧,寒意更甚,偶然间吹来淡淡梅香,虽瞧不清梅的模样,却于人心生出一丝暖意,抵御暴雪来临前的四九严寒。

雪未至,雪将至。

没有人看到今冬的任意一枚雪花,却都深信雪将于除夕之前飘满人间。瑞雪丰年,苍天赐福。上至襄王赵峻、下至黎民百姓的世间所有人皆期待雪的降临,于黎民而言,雪是福泽;于襄王而言,雪是祥瑞。

雪至,则襄王登基可谓上承天意,下应民情。

冯青萍亦在等雪,等雪翩翩而至,等雪自在曼舞。她等雪无关福泽,更无关祥瑞,而因她的记忆里有雪,雪满庭院,雪满苍梧,雪满她日渐衰老的心。她虽不服老,却不得不于岁月蹉跎下低头,她的发已白,如雪纯白。

她在等雪,等记忆里的雪。

数十年前,除夕之日,她怀胎十月,总算生下一名男婴。男婴出生之时,白雪纷纷,漫天飞舞,她的人生自此如雪明亮、暖心如春。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如春,使她的生命得以延续。

人间至哀,莫过白发送黑发。

两日之后,同样是除夕之日,却已成为她孩子的冥寿。她期待一场雪,一场漫天飞舞、暖心如春的雪。孩子如雪,是上天给予她的厚赠,她会于白雪纷纷之时给予她孩子最后的礼物。

一条人命,一段恩怨。

人生于世,难免恩怨。恩怨情仇,江湖一梦。有些是半路相遇,偶然生出的恩怨;有些是无关自己,替别人谋划的恩怨;有些则如命中注定,躲不开,逃不掉,自出生起已是恩怨加身……

但凡恩怨,皆需了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冯青萍提出除夕之日杀白玉笙,意在试探,未曾想小燕子会如此爽快的答应。言语之间,颇为诚恳。夜黑如墨,她虽读到小燕子语气里的诚恳,却不愿轻易相信小燕子真的想要白玉笙的命。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有人惜自己的命,有人惜别人的命。小燕子曾为白玉笙数次以身犯险,她虽未曾亲见,却有所耳闻,如此情深,岂肯轻易言杀?

小燕子道:“师父不信徒儿?”

冯青萍道:“不是不信,只是有些好奇。”

小燕子道:“师父好奇什么?”

冯青萍道:“昨日你曾替他辩解,不信他将你抛弃,此时却已对他动杀念。”

小燕子道:“爱有多深,恨有多重。师父命徒儿反省、思过,徒儿虽未面壁,却整日整夜都在思过,如今已是想明白。”

冯青萍道:“果真明白?”

小燕子道:“明明白白,明如春日,白如冬雪。”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今日替云师侄换药时,徒儿与她闲聊,更加坚定心中想法。”

冯青萍道:“你们聊什么?”

小燕子道:“同遭抛弃,共有情敌。相互慰藉,不幸之幸。徒儿与云师侄之间的误会已是化解,一起喝酒,一起大骂天下臭男人的负心薄幸、狼心狗肺。将醉未醉之际,我们一起做出一个决定。”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我助她杀凌逸,她助我杀白玉笙。至于那只勾引男人的成精狐狸,由我们共同击杀!”

诚恳之余,愤怒已生。

夜黑如墨,难辨东西。无需看,不用猜,冯青萍已是感觉到小燕子在提到“白玉笙”、“成精狐狸”时的愤怒。愤怒虽发于言,却生于心。她既是在琢磨小燕子言语的真伪,更是在揣摩小燕子内心的虚实。

名为闲聊,实为交战。

师徒二人,相互观察,用心不用眼,动口不动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小燕子示冯青萍以真,诚恳是真,愤怒是真,由爱生恨亦真。但假之所以乱真,往往是足够逼真,冯青萍何等老谋深算,自然不敢轻信。相反,小燕子越是表现的真,她越是疑心重重。

冯青萍既不轻信,亦不言不信。

小燕子示她以实,她则示小燕子以虚。只要她未表态,小燕子便会一直示她以实。示的越多,破绽越多。小燕子意在使她相信,她则需要适时判断小燕子的真真或假真。真真是真真,假真是假真,但真真与假真皆冠以“真”名,故而难辨。

冯青萍道:“你不能杀白玉笙。”

小燕子道:“为何?”

冯青萍道:“因为命只有一条。”

小燕子道:“命自然只有一条,唯有杀掉他,方可雪恨,难道师父不恨他?”

冯青萍道:“恨,正因为恨,为师才要亲自动手。不早不晚,除夕之日,炆儿冥寿,为师会亲手要他的命。”

小燕子道:“可据徒儿所知,那日凤栖阁里,他曾险些丧命。”

冯青萍道:“他不会死。”

小燕子道:“为何?”

冯青萍道:“因为时候未到,因为只有我能杀他,因为有人不愿他死。只要有那人在,他便不会死。”

小燕子道:“那人是谁?”

冯青萍道:“那人,那人,那人……”

言语之间,竟难心境澄明。冯青萍反复念着“那人”,却最终未能道出那人之名。或许确有其人,或许那人与她关系匪浅,曾有过伤悲往事,以致不愿提及名姓,唯有以“那人”代指。

故难如故,回忆成伤。

原来,冯青萍一直在等人,等人与复仇并重。不幸的是,她等的人似乎并不认同她的复仇,非但不相帮,反倒多番阻止。或许,她实施复仇与夺位的一连串阴谋,只是想要迫使那人现身。

夜黑如墨,难辨东西。

小燕子虽不知那人是谁,却真实感受到冯青萍的伤悲,遂不再戳其痛处,问道:“一定是除夕?”

冯青萍道:“一定。”

小燕子道:“师父会亲自动手?”

冯青萍道:不错。”

小燕子道:“徒儿真想亲手杀掉那个臭男人,一雪抛弃之耻。但师父有命,徒儿莫敢不从。只是徒儿负罪之身,日日夜夜受着煎熬,迫切想要在除夕之前替师兄做点什么,还望师父成全。”

冯青萍道:“果真?”

小燕子道:“徒儿指天发誓,不敢有半句虚言……”

冯青萍一声轻叹,打断道:“罢了,罢了,为师信你。你我师徒情深,岂用誓言担保?”

小燕子道:“多谢师父!”

冯青萍道:“确有一事,需你相帮。”

小燕子道:“请师父吩咐!”

冯青萍道:“盗剑。”

小燕子道:“盗谁的剑?”

冯青萍道:“剑客的剑,秋霜,追魂,避水,若离……炆儿酷爱剑与剑法,你若帮他取来这些名剑,他若地下有知,必感欣慰。”

小燕子道:“遵命!”

短短二字,尤其坚定。

她知道冯青萍在试探自己,唯有坚定,方可免遭怀疑,更可使冯青萍的疑虑减轻一分。她是天下第一飞贼,偷、盗皆为本色。于盗剑乃至与“盗”沾边的任何事上,她都不应有任何犹豫或迟疑。

她曾发誓,指天为证。

头顶一片天,三尺即有神明,指天发誓无疑是重誓。当然,夜黑如墨,不辨一物,没有人能够确定她的手是否指天。冯青萍听声辨位,只能听出她的手在移动,却辨不出是否指天。

指天与否,关系誓言真伪。

冯青萍虽不确定小燕子是否指天,但小燕子一直在示她以真,她唯有以真回应,打断小燕子的发誓。否则,师徒会继续交战,直至分出胜负。胜负不应在此时分,不应在废宅分,而应在京城的某个角落。

寒夜袭人,墨一般黑。

小燕子缓缓走出房间,于没有一丝一缕光的庭院徘徊。月黑风高,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清醒者清醒,在该清醒时更需清醒。她望一眼房间里望不清的师父,不再迟疑,只脚尖轻点,已是凌空飞起,飞出这座不知名姓的废宅。

夜黑如墨,淡淡梅香。

冯青萍缓缓走出房间,无需轻点脚尖,已是凌空,于没有一丝一缕光的房顶眺望。夜黑如墨,她却于黑夜里寻找一丝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