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萱之言,凿凿如石。
石沉湖底,浪起三千。
小燕子初闻自己遭白玉笙抛弃,尤为震惊,情绪激动,真如巨石落水,波澜四起。一贯冷静如她,竟是罕见失态,急匆匆跑回云萱身前,不再满心想着逃离,不再满心想要回到她的傻哥哥身边。
此时的她,只想确认云萱所言真伪。
她在观察,观察云萱身上的每一细节,大到整个身体,小到眼神里流露的微妙情绪变化。可怕的是,她竟然从云萱的眼神里读到怜悯,读到同情,读到不幸女人之间同样遭遇的相互慰藉……
云萱道:“我没必要骗你,骗你等于骗自己。或许我真应该骗你,说些动听的谎话。可同样身为女人,我做不到,正如我做不到骗自己。抛弃即是抛弃,一生耻辱,不容抵赖。”
言语之间,怜悯更甚。
面对小燕子满含敌意的目光,云萱未做回避,以致四目相交,没有一丝遮掩。她的怜悯是真,同情亦真。她既是在怜悯小燕子,更是在怜悯自己。同样身为女人,同样有着不幸遭遇,她需要与小燕子相互慰藉。
二人慰藉,好过一人独受。
于是短短一瞬,她选择忘掉她与小燕子之间的对立,忘掉此前她与小燕子数次交锋结下的旧怨。新仇旧怨,生死恶战,皆如翩翩一羽,实难与惨遭抛弃的绝望伤悲一较轻重。
小燕子依旧瞪着云萱,冷冷道:“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云萱道:“怪只怪你太冷,我本来清楚,却被你冻得记不清。既已记不清,更难说清。我若不说,你可会杀我?”
小燕子道:“不会。”
云萱道:“那我为何要说?”
小燕子道:“我不会因为你说与不说而决定杀与不杀,你也不会因为我杀与不杀而决定说与不说。你会说,只因你是女人;我不杀,只因我也是女人。女人已是不幸,何苦再彼此为难。”
云萱道:“不错,女人不该为难女人。”
小燕子自怀里掏出一只药瓶,丢给云萱,随口道:“这是六扇门秘制金疮药,专治刀剑损伤。”
云萱道:“多谢。”
她并未推辞,只因她确实需要。需要即是需要,不需要即是不需要,她不会因为面子而假意推辞,以致重伤不治。接过药瓶后,她开始给自己上药,药敷在伤口时,会痛,会痒,犹如撒盐。
但她,感觉不到身体的一丝痛感。
或许痛一直在,只是她内心的绝望远远胜过身体的痛。在她上药时,小燕子不再瞪她,亦不多言,仰头看铜镜上的影。影最是奇妙,明明是人或物的反映,尤其逼真,却终究为假,难得自在。
可是,人或物皆难自在,岂能怪罪影?依她傻哥哥的言语,世间之上能够自在的唯有道。道不可道,名不可名。道生出的万物只能存在,存在于道,存在于世间,而不能自在。
云萱道:“多谢赠药。”
小燕子道:“不必。”
云萱道:“倒是稀奇,没想到你不仅不杀我,还会救我。”
小燕子道:“药搁在身上,累赘。”
云萱道:“不管怎样,你救我是事实。作为回报,我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助你尽早看清那些臭男人的真面目。”
小燕子道:“你说,我听。”
云萱稍作酝酿,缓缓道:“腊月二十,夜半子时。不要问我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那是我的痛,没有人会轻易忘掉痛。那夜师兄悄悄出门……请别误会,他虽叛我,却依旧是我师兄……我不知道他要去何处,往日的他去何处皆会告知我,但那夜……出于好奇,我跟在身后。我不该跟踪他,只因我若不跟踪,便不会如此痛。可是,我若不跟踪,便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小燕子道:“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云萱道:“知道。”
小燕子道:“我只想听我想听的,你却在说你想说的。”
云萱道:“故事有头有尾,你想听的故事,需从我想说的故事开始。否则,没头没尾的故事只会使言者不尽,听者不信。”
小燕子道:“你说。”
云萱仰头瞧一眼铜镜上的影,接着道:“人生如影,时有时无,时真时假。那夜我跟踪师兄,来到一座废弃的府宅。京城里有许多废弃的府宅,府宅无人,安静的可怕。安静是真,可怕是真,但我知道可怕的永远不是安静,更不是府宅,可怕的只能是人。在那座废弃的府宅里,我看到一位白衣美人……她的确很美,连夜色都难以遮挡她的美……”
小燕子道:“虞若离?”
云萱道:“不错,是她,天底下可还有第二个虞若离?虞若离只有一个,虞若离的美更是举世无双。”
小燕子道:“你不恨她?”
云萱道:“恨,当然恨。我恨她,一如当初恨你。可是,恨不能使我减轻分毫的痛,反而如盐,撒在伤口。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若师兄对她无意,岂会受诱?岂会为她背叛师门?”
小燕子道:“背叛师门?”
云萱道:“师妹与美人,师兄选择美人;师门与美人,师兄选的还是美人。那是昨日之事,你或许不知,昨日是腊月二十五,离除夕已不足五日。细算起来,你已被关七日,是否感觉像七年一样漫长?”
小燕子道:“不止七年。”
云萱道:“七十年?”
小燕子道:“我不知道,一生有多长,七日便有多长。”
云萱道:“你应该庆幸,若一生只有七日,痛苦便只有七日。七日一过,痛苦退散。言归正传,接下来我会说一说你的傻哥哥。师兄之所以背叛师门,源自他与你那傻哥哥的一个赌约。”
小燕子道:“赌约?”
云萱道:“不错,一个博美人一笑的赌约。师兄与你那傻哥哥皆受美人迷惑,神魂颠倒,但美人只有一位,且美人不愿看到他俩决斗,遂定下赌约。胜者,即可永远获得美人与美人的芳心。”
小燕子道:“是何赌约?”
云萱道:“你怎么不问结果如何?”
小燕子道:“结果如何?”
云萱道:“你有些过于平静,平静的可怕。”
小燕子道:“我应该如何?哭闹?寻死?那是蠢女人的做法!难道说你觉得一个蠢女人配做你对手?”
云萱道:“不错,那是蠢女人的做法!”
言至于此,她已重新打量起小燕子。眼神不再怜悯,不再同情,不再相互慰藉,犹如备受鼓舞、重燃斗志的勇士。备受鼓舞是真,重燃斗志是真,皆由她的眼神表达,无所掩饰。
小燕子虽读懂云萱的眼神,却不愿轻信云萱所言。或许云萱并未骗她,句句肺腑,同为女人的她能够感觉到云萱的真诚。
但是,真诚未必是真相。
或许云萱所言只是云萱听到或看到的真相,而并非真相的全部。另有一种可能,譬如她装死求生,虞若离并非真的迷惑凌逸,更非真的迷惑她的傻哥哥,而是出于某种需要,别无选择。
心境澄明,实为大智。
人会思考,思考从心。人只有在心境澄明时,方可做出最接近真相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