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庄之门,藏于壶底。
随那两只硕大酒壶的高高升起,藏于地下的酒庄之门缓缓露出真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直至整扇门没有一丝遮挡的呈现。当然,小燕子已是闭目,既瞧不见她苦寻不得的门,更瞧不见自门下密道缓缓走出的云萱。
小燕子虽瞧不见门,却凭耳力感觉门在数丈之外,正如她虽瞧不见云萱,却凭耳力获悉云萱正朝自己走来。
一步一步,缩短距离。
距离缩短,危险靠近。有时危险的是别人,有时危险的是自己。
云萱如凌逸般邪魅笑着,不急不缓,指间已多出三枚银针,蓄势待发。那是她的疑虑,疑虑虽有一分,却使她尤其谨慎,不敢大意。她曾与小燕子数度交锋,深知小燕子的阴谋。
对手的智谋即为阴谋,对手的阴谋需时刻提防。
为恶者从不自以为恶,阴谋者从不自以为阴谋。云萱从未否定自己与凌逸乃至整个灵犀阁的万千努力,故而视阻止自己的一切对手为阴谋者。于是,在小燕子眼里是阴谋者的云萱,同样视小燕子为阴谋者。
阴谋者遇上阴谋者,各显其能,各尽其才,誓要以自己的智谋粉碎对方的阴谋,以自己的高超本领战胜对方的拙劣手段。
譬如交战,绝不留情。
行至离小燕子尚有两丈之距时,云萱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眼睛则紧紧盯着小燕子身上的每一细节。那是一些她已经于天窗上观察过的细节,虽未瞧出破绽,却因谨慎,多加观察。
两丈,是一个较为合适的距离。
她知道小燕子的银针已是用尽,故而只要她与小燕子保持距离,纵小燕子突然偷袭,亦不能对她造成伤害。相反,她有许多银针。此时她指间正有三枚银针蓄势待发,一旦发现小燕子装死,立即射杀。
她在观察时,实有另一层考虑。那日驸马府里她与小燕子交锋,正是败于一丈之内。一尺寒已遭取走,但她害怕小燕子身上有别的短刃,一旦她离得过近,陷入肉搏,便有遭小燕子重创的危险。
当然,危险的前提是小燕子在装死。
但是,她多番观察,却最终瞧不出任何破绽。没有破绽,便制造破绽。隔着两丈之远,她再未往前,却朝着小燕子原已受伤的腿打出指间早已蓄势待发的银针。银针稳稳命中,却如命中一具尸体。
不闻一声,未见一动。
唯有尸体,不知疼痛,毫无情绪,如刀俎下的鱼肉,任人宰割。
云萱瞧着地上躺如死尸的小燕子,不觉叹道:“小燕子啊小燕子,枉你自负聪明,睥睨天下,却落得这般下场。往日你三番五次与我作对,何其自负,何其狂妄,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言语之间,颇为惋惜。
显然,她的一分疑虑已遭打消,逐渐放松警惕,由尤其谨慎变得满腹伤感。作为徐先生唯一女徒,她一直被寄予击败小燕子的厚望,可谓一生之敌。如今一生之敌已故,她竟是生出些许寂寞。
天下之大,江湖之深,再找不出第二个小燕子!
除凌逸外,她没有朋友。徐先生在世时,她唯徐先生之命是从;徐先生离世后,她唯新阁主之命是从。或许她有所不知,她虽对小燕子恨之入骨,时刻想要小燕子的命,却在内心深处格外珍惜小燕子这样的对手。
对手难寻,可遇不可求!
对手之逝,如故人之殇!
云萱怀着复杂情绪,缓缓朝她眼里的尸体走去,一步一步,一尺一尺,距离在缩短,危险在靠近。
最终,她来到小燕子身前,距离不过半丈。
她已认定小燕子真死,故而无需谨慎,徒生寂寞。但她的寂寞只是一时,她的放松警惕亦为一时,瞬间即由满腹伤感转为尤其谨慎。不为别的,只因她突然看到四、五丈外的酒坛碎片。
与小燕子身旁蘸血的一枚碎片相较,四、五丈外方是酒坛破碎之地!
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小燕子在装死,装死需要看客,需要别人相信,由天窗却看不清四、五丈外!
一名真心求死之人,岂会拿着凶器跑到四、五丈外自杀?
思忖之际,她已下意识看向头顶数丈高的天窗。天窗位于铜镜正中,她并未处于天窗正下方,故而能够看清铜镜上自己的影。
万物皆有影,一物一影。
酒壶有酒壶的影,烛火有烛火的影,小燕子有小燕子的影,她有她的影……她看到铜镜上小燕子的影突然睁开眼睛,朝着铜镜上她的影打出三枚银针。银针之快,快若流星,转瞬即插入她的左腿。
一影一物,实为一体。
铜镜上云萱的影受伤,酒庄里云萱已是剧痛袭来,受伤左腿不稳,险些跌倒。
云萱震惊之下,未及细想,指间已多出三枚银针,急急打向小燕子。岂料小燕子早已不顾腿伤,更不顾飞来的三枚银针稳稳命中她左肩,竟是腾地飞起,朝云萱直扑而来。身形之快,如野猫一跃。
半丈之距,转瞬即至。
云萱顿觉腹部受凉,犹如漏风,既有风入,亦有血流,较左腿剧痛更甚。低头看时,方发现她曾经遭一尺寒重创的伤口,正插着那枚蘸血的碎片。
碎片如刀,刃锋,稳稳插入她的身体。
那是蘸满小燕子手掌之血的碎片,如今更多出她的血。她与小燕子数度交锋,可谓一生之敌,未曾想两人的血会交融于同一枚碎片。她再难忍住,跌坐在地,抬头看向小燕子,却无意间看到铜镜上的影。
万物皆有影,一物一影。
铜镜上小燕子的影正跌坐地上,瞪着她的影。两影之距,不足半丈,皆不言语,陷入漫无边际的沉默。她不再看铜镜,转而看向实实在在瞪着自己的小燕子。小燕子虽瞪着她,手却不闲着,一枚一枚,将肩上、腿上的银针尽数拔出。银针虽遭拔出,却并未丢掉,而是收入袖中。
银针无名无姓,不受道义约束。在云萱手上,则为云萱所用;在小燕子手上,则为小燕子所用。
云萱恍然明白,小燕子打向自己的银针,正是那日自己打向小燕子的三枚。她曾以小燕子既无一尺寒在身、更无银针在手而轻敌,放松警惕,如今却遭受银针与碎片的双重击伤。
原来自负的不是小燕子,而是她!
天下果真再找不出第二个小燕子,纵她万般谨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亦难胜过小燕子!
小燕子不仅轻功、暗器远胜于她,智谋、定力亦非她所及。单论她命中小燕子受伤之腿的三枚银针,若是常人,必定痛得嗷嗷直叫,小燕子却忍痛装死,纹丝不动,如一具死尸。
装死不易,死而后生。
自哑巴报信起,她已落入小燕子设下的圈套。她曾有过疑虑,不信小燕子真死,但她的疑虑遭小燕子一分一分打消,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