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谋较量,定力比拼。
云萱虽走,小燕子却尤其谨慎,依旧闭目,不言不行,静静躺着。她虽闭目,却能感觉到天窗外正有一双眼睛盯着她。无需看,不用猜。依她对云萱的了解,若云萱果真离去,断然不会与她告别。
名为告别,实为试探,意在使她松懈,露出破绽。
初至天窗,云萱便一直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真死,试探她是否装死。每一次试探失败,无疑会使云萱的疑虑减轻一分。她所应做且必须做的事,便是一步一步、一分一分地打消云萱的疑虑。
只有云萱信她真死,她才有活路。
云萱信她真死之前,她只当自己已死。譬如装醉,她在装醉时总是当自己真醉,说着醉话,耍着酒疯,故而能够骗过所有人。如今她想要骗过云萱,唯有当自己真死,如一具尸体,保持尸体应有的姿势。
保持尸体应有的姿势实属不易,尤其是置于云萱连番试探与观察之下。但她既已选择装死,便不能半途而废,弄得死不像死,活不能活。
果不其然,云萱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的云萱,或许从未真正离去,一直圆睁双眼,细细打量装死的小燕子。她在观察,观察小燕子身上乃至身旁的每一细节,由腕上血痕到袖间血衣,由一旁蘸血的碎片到小燕子紧闭的双眼……
没有破绽,一如真死。
云萱的疑虑虽有所减轻,却并未彻底信小燕子真死,遂似有深意地道:“臭燕子,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杀害你那傻哥哥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师父。是不是很意外?你的师父即是我的师祖,论起辈分,你算是我的小师叔,如今你畏罪自杀,我本该让你入土为安,只是……”
言语之间,轻描淡写。
看似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实如骤起狂风,搅动得湛蓝湖水暗流汹涌。但小燕子的心湖虽已暗流汹涌,湖面却水波不惊,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以致暗中观察的云萱不仅没有发现破绽,反倒减轻一分疑虑。
她是尸体,尸体不应有任何情绪乃至身体上的波动。
她虽闭目,却深知云萱在观察自己。云萱观察她用的是眼,她观察云萱用的是心。她知道云萱的意图,云萱虽戳中她的软肋,使她想起那场可怖的噩梦,她却不能如云萱所愿,以免前功尽弃。
譬如决斗,一攻一守。
决斗需分胜负,胜负不在武功高低,而在智谋较量与定力比拼。云萱处于攻势,她唯有接招。既已假定云萱的任何言语皆为进攻,便需蓄好守势,滴水不漏,让云萱的任何进攻收不到任何效用。
一攻一守,不容有失。
云萱瞧不出破绽,唯有最后一试,待稍作酝酿,方缓缓道:“只是酒庄无门无窗,纵我有心,亦无力将小师叔厚葬。所幸小师叔淡泊名利,素来喜静,酒庄无人打扰,或可成为小师叔酒泉之下的桃源。”
言语之间,细细观察。
但她眼里看到的皆为小燕子故意让她看到的细节,故而她的观察只能导向小燕子早已计算好的结果。
由细节发现破绽,一旦细节失真,破绽即会跟着失真。
她虽百般试探,却最终未能发现小燕子的任何破绽,已是打消疑虑,暗自窃喜。如小燕子所言,她与凌逸皆恨不得立即将小燕子杀死,却受着种种约束,不敢妄动。如今小燕子割腕自杀,倒是如她所愿,不失为一种成全。
窃喜之余,忽生伤悲。
她的窃喜为真,伤悲亦为真。原来,她虽对小燕子恨之入骨,却自幼受着与小燕子一模一样的训练,更时常与小燕子比较。她如同小燕子的影,小燕子会的本领她都会,却总是略逊一筹,受制于小燕子。
人之不存,影将焉随?
伤悲之余,云萱最后瞧一眼酒庄里纹丝不动的小燕子,便悄然离去,再不逗留。
于是偌大一座酒庄,只剩小燕子一人一影孤独地装死。小燕子躺在酒庄空地上,小燕子的影却躺在数丈高的铜镜上。躺在酒庄空地上的小燕子在装死,躺在铜镜上小燕子的影只能跟着装死。
她缓缓睁眼,却并未起身。
她知道云萱已走,只因她知道云萱已多半相信她的真死。但云萱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若疑虑一分为十,则云萱的疑虑至多打消九分,另有一分疑虑存于心间,需亲自验证。
她在等,等云萱的亲自验证。
云萱嘴上说着酒庄无门无窗,实则已生出亲入酒庄的打算。那是云萱的疑虑,虽有一分,却不得不疑,不得不虑。云萱在使她松懈,一旦她松懈,云萱便可出其不意地现身酒庄,给予装死的她致命一击。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装死期间,她一直在揣摩云萱的心思。她与云萱有过数次交锋,早已将其摸透。
她断定云萱会打开酒庄的门,亲自验证她的死活。但她不知道门在何处,故而她依旧在明,云萱在暗。在云萱现身之前,她唯有保持装死时的姿势,如一具尸体,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不说不做,静待生机。
当然,她手上已握有银针,不多不少,正好三枚。那是数日前云萱打中她的银针,她自己的银针早已于受野猫围攻时用完。她应该庆幸,庆幸她虽受囚酒庄,云萱却并未取走她腿上的银针。
她当然不会感激凌逸或云萱的厚赠,银针在腿一日,伤痛便多一日。那是云萱对她的折磨,而非善意。
如今,她要用云萱的银针给予云萱致命一击。
当然,所谓致命一击并非一针穿喉,继而要去云萱的命。命只有一条,她只想保命,而不会要任何人的命。若云萱果真现身,她会一击必中,将其重伤,以便逃出酒庄,重获自由。
她是一只燕,酷爱自由。
真正的自由不是苟活,而是明知酒庄之外是凛冽的腊月寒冬,亦要离开温暖如春之地。纵那腊月寒冬里藏着重重阴谋,险之又险,亦难阻止她那扑腾的飞翔之翼与燃烧的勇敢之心。
受囚酒庄,不知时日。
她急于逃离酒庄,回到傻哥哥的身旁。但她一贯冷静,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经连番试探,云萱已然打消疑虑,她所应做且必须做的事,便是继续以一具尸体的姿势,静待云萱打开酒庄之门。
四面高墙,高约数丈;铜镜如洗,覆盖酒庄。
酒庄之门既不在四壁,亦不在铜镜,更不在她曾翻个底朝天的角落。她不信酒庄没有门,她只是不知门在何处。直至数丈之外两只既高且宽的酒壶高高升起,她才恍然明白:门一直在身旁,只是未曾发觉。
一壶障目,难觅出路。
两只酒壶,稳稳升起,升至足人高时突然悬空而停。当然,所谓悬空只是相较地面而言,此时的酒壶并未真正悬空,而是以门楹为基,门楹下则为一扇可容两人并排进出的门。
门下有道,不知深浅。
小燕子缓缓闭目,如一具尸体,纹丝不动躺着,却用心感知着自密道缓缓走出的云萱。当然,她手上的三枚银针已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