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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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 噩梦

酒庄如笼,受囚其中。

一连数日,每到辰、午、酉三个时辰,无一例外会有哑巴由天窗送来一只食盒。食盒中安放各式美味佳肴,或为肥鸡,或为牛肉,往往是尚未打开,即有肉香蘸着酒香,扑鼻而来。

与自断手臂的哑巴不同,后来的哑巴皆以加长之长绳系于食盒一端,无需伸手入窗,即可使食盒落地。不论小燕子如何喊叫,他们既不作答,更不出声,如同哑巴,只做不说。

或许他们真是哑巴,不幸地丧失言语这项本能。或许他们不是哑巴,皆有苦衷,有苦难言,宁愿自断手臂,亦吐不出一字。不论是与不是,他们皆不出声,在小燕子看来皆为哑巴。

有过那名自断手臂的哑巴为鉴,小燕子已轻易不敢动手。

当然,求生是她的本能。她从未打消求生之欲,并曾有过一试,想要顺着长绳飞至天窗。怎奈飞至中途时,长绳另一端的哑巴似感觉到她的意图,慌忙丢掉长绳,将天窗锁上后,匆匆逃离。

如遇鬼魅,如遭恶魔。

因有所畏,而有所惧。小燕子非鬼非魔,却惹得人人畏惧,避之犹恐不及。每每瞧着哑巴匆匆离去,虽瞧不清模样,听不到只言片语,却只能一声轻叹,不觉想起曾经的江湖第一大魔头。

魔头非魔,那是她的傻哥哥!

魔与不魔,不在虚名,而在实际言行。自七年前受灵犀阁栽赃,她的傻哥哥从未辩解,始终做自己应做之事,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不求名扬江湖,只求问心无愧!

她笑叹哑巴对她的畏惧,正如天下人对她傻哥哥的误解。误解只因别人目光短浅,被误解者实在不必迁怒,徒增烦恼!

想起她的傻哥哥,必然会使她重燃希望。地上安放着一只只食盒,食盒已空,盒中美味已是尽入她腹中。她想逃出酒庄,故而需要活着,活着即是希望。她不怕肉中藏毒,只因灵犀阁若想要她的命,不会等到今时今日。

当然,她不知道今时今日是何日。

有阳光透窗洒下,则为一日之晨;天窗之外墨一般黑,则为漫漫长夜。一连数日,酒庄唯有她一人一影,她在酒庄,她的影却在铜镜之上。一下一上,静则皆静,动则皆动,唯有天窗外按时送来食盒的哑巴,方可证明她尚活着。

一连数日,不知数日。

数日只是虚指,而非确数。自她置身酒庄起,便如同身陷牢狱,实难计算确切时日,更难获悉酒庄之外为何年何月何日。或许在除夕之前,寒冬正盛;或许已过元日,迎来新春。

元日,是她与傻哥哥的婚期!

纵然婚期延后、遥遥无期,她心中却独有信念,只盼能早日冲出酒庄之笼,与傻哥哥揭穿灵犀阁阴谋,归隐桃源!

信念是希望,希望如烛火,昏昏,遥指远方。

她不敢入睡,害怕一睡十年,世事沧桑,瞬息巨变。或许她害怕的不是巨变,而是万物皆变,唯她一人一影独守酒庄;或许她害怕的不是万物皆变,唯她一人一影独守酒庄,而是她的傻哥哥会变,变得陌面不相识……

她会使劲掐自己,感觉到痛,方可抵御困意。但是,她的痛感在减弱,直至纵然使劲掐,亦感觉不到痛。最终,蘸着酒的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她倒在长亭石桌之上,沉沉睡去。

入睡之际,噩梦袭来。

她常常入梦,一重接一重,一梦接一梦,却从未入过这样的梦。没有地点,不知时日,却有一场恶战:一男一女,相隔数丈,互为观察,瞧不清模样,辨不明身份,却足够使她心惊。

男的使剑,剑名秋霜;女的使针,银针无痕。

那是她的师父与傻哥哥,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她先跑到师父身前,询问师父可否安好,师父不答,瞧不清模样,却圆睁幽瞳,死死瞪着数丈之外的傻哥哥。她只得跑到她的傻哥哥身前,查看傻哥哥的旧伤是否痊愈,伤口流血,同样瞧不清模样,却握紧秋霜,剑指数丈之外的师父。

人间悲哀,莫过于至亲之人结为死仇。

她伸手摸傻哥哥的伤口,霎时满手鲜血。那是傻哥哥的血,淋淋,如刀,寸寸割着她的心。她开始撕心裂肺般哭喊,一声一声,声震九霄,却难撼动师父与傻哥哥分毫。最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秋霜剑断,师父的银针穿过傻哥哥的咽喉,傻哥哥应声倒地,血流不止……

梦醒之时,泪湿衣襟。

她突然跑出长亭,来到前院,揭开一只酒坛上的封布,端起,猛灌起来。酒味苦涩,苦进心田,使她清醒,使她忘情。但忘情并非真的忘情,那场噩梦犹如镌刻心头,挥之不散。

噩梦缠身,如焚烈火,受尽折磨。她曾想过用酒灌醉噩梦,直至遗忘,殊不知噩梦早已与酒合谋,她无处逃生。正如她受囚酒庄,笼中之燕,空有双翼,却飞不出数丈之高。

她不爱喝酒,只想借酒浇愁。

她明知借酒浇愁只是酒客嗜酒的托辞,却别无选择,唯有一口一口豪饮,竟是将一坛酒饮尽。

她从未真正醉过,倒不是说她酒量惊人、千杯不醉。只因她在饮酒时,不忘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勿醉,提醒自己清醒。每每将醉未醉之际,她总会适可而止,以免饮酒误事。

她酒品甚佳,极少遭酒呛,此番却猛地咳嗽起来。无需品,不用尝。一坛酒饮尽,她却辨不出酒的好坏,识不出酒的甜苦。

酒的甜苦,与她无关。

往日的她,总在佯装老江湖时饮酒;如今的她,已是丢掉一贯引以为傲的冷静。虽是一场梦,虽是瞧不清模样的梦中之人,却使她如坠深渊,周遭是悬崖绝壁,既不见光,更无风吟。

光是希望,风是生机。

此时的酒庄既无希望,更无生机,唯有万千酒气弥漫,不辨好坏,难识甜苦,却是摄人魂魄,乱人心智。自入酒庄,她内心已经受万千变化,时而急于求生,时而心灰意冷,连她自己都琢磨不透。

万千变化,一心独受。

群山之力,压顶而来。

聪慧如她,亦有难解的结。结有活结、死结之分,她的结是死结,既因师父而生,亦因她的傻哥哥而生。如那场噩梦,她夹在师父与傻哥哥之间,虽撕心裂肺的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恶战结出的恶果……

原来,自那日驸马府追踪青衣身影而去,她已怀疑起自己的师父。但是,那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怕到瞬息即遭自我否定。她宁愿否定自己,而不愿去怀疑师父。为此,她独自承受,孤身犯险。

梦是不真,却隐隐有某种暗示。

她以前做过的噩梦,或为现实的反映与延续,入梦之前,已有惨案使她痛彻心扉;或为有预感的担忧与害怕,梦醒之后,多有一一应验,造成或重或轻、或多或少的悲剧结局。

时真时假,时实时虚。

此番噩梦,既是内心的反映,亦为有预感的担忧。若噩梦不幸应验,她情愿受师父穿喉之针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