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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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杀手

昨夜一醉,白玉笙竟是睡到日落。

在他熟睡期间,小燕子一直守着,张长生本想叫醒他,却被小燕子拦下。小燕子拦人自有小燕子的拦法,他只对准张长生轻摇折扇,故意露出扇中银针,张长生便乖乖退到一旁,不敢多言。

那是一枚枚蘸满月光的针,针细如尘,却针针要命!

张长生当然见识过小燕子的手段,亦深知自己不是小燕子的对手。有白玉笙在,他不怕小燕子,只因他相信白玉笙会保护自己。如今白玉笙仍在熟睡,没有人保护他,他只得讪讪走开。但他临走前仍牢骚满腹,喋喋不休,恶狠狠瞪小燕子一眼,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小燕子一直陪着白玉笙,丝毫没有留意张长生的去向。

他眼睛很大,如水清澈,暗藏流波,却只能堪堪容下白玉笙。他看白玉笙时,就像那晚月光下白玉笙看他。

只要白玉笙熟睡,他便可以一直看下去。

但白玉笙终会醒来,醒来的白玉笙些微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小木屋的木床上。山上多木,篱笆、房屋、桌椅、床铺皆以木制。此时日落西斜,点石成金,小木屋变作金屋,如一锭黄金,闪闪发光。他坐起身,伸伸懒腰,继而轻揉睡眼,沉睡如此久,他仍隐隐感觉到头疼。仿佛那些酒一直都在,在他的脑袋里晃悠。

小燕子递过一碗醒酒汤,不无关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以后谁再让你喝酒,我便跟谁急。”

白玉笙接过碗,一口喝下,总算好些,遂抬手摸摸微烫的前额,讪讪道:“昨夜之前,我从未喝过酒,因而不知道自己不能喝,如今知道,自然不会再喝。只是……如你所说,会喝酒的人才算是江湖客,我不会喝酒,便永远做不成江湖客。”

小燕子却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但愿你永远不要踏入江湖。以后,你的酒我替你喝,你的江湖我替你扛。至于你,只管做好你自己,远离江湖,珍爱生命,就像你师父要求的那样自在、逍遥。”

江湖人是江湖的过客,江湖客是小燕子对江湖人的统称。

在他看来,江湖一直都在,江湖客却岁岁不同。有的江湖客今朝能名满江湖、笑傲天下,明朝却已身首异处、埋骨他乡;有的江湖客自入江湖,便忘却故乡,漂泊于江湖,他们由北向南、由东到西,只要命在,便会一直漂泊;有的江湖客明明厌恶江湖,却又离不开江湖,江湖视他们为过客,他们却视江湖为归宿……

他是一名江湖客,一名厌恶江湖的江湖客!

江湖客喝江湖酒,自喝下江湖的第一坛酒,他便离不开江湖。他喝酒并非他真的爱喝酒,他只是为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江湖客。

他甚至厌恶喝酒,就像厌恶江湖!

白玉笙听罢,却自沉默起来。天生万物,物皆不同,他只知自己是人,却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人,他不能做好一个自己不知道的自己。师父让他做神仙,只因神仙是快乐的,是逍遥的,是自在的,但他现在既不快乐,也不逍遥,更不自在。他非但做不成神仙,反倒因此迷失自己。下山以来,他已把自己弄丢,他看到的都是别人的活法,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活法。

他似想到什么别的,突然问:“嘟嘟胖呢?”

小燕子轻轻摇头,没好气道:“我不晓得他会去哪儿,他去哪儿都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更不想管。若非要让我管的话,那我只想离他远远的,或者他离我远远的,不相往来。”

白玉笙道:“你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嘟嘟胖本质是个好人,是我的兄弟,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小燕子道:“他若是好人,那我便是坏人。坏人为难好人,好人对付坏人,世道本该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白玉笙道:“我没说你是坏人,你是好人,好人本不该为难好人。”

小燕子冷哼道:“我可不想当什么烂好人,如今世道,常常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小燕子虽非贪生怕死之辈,却想多活几年。等我哪天感觉活腻,再去做烂好人。”

白玉笙知道他在玩笑,便顺着他的话道:“你是好人,一定会长命千岁的。”

小燕子微一皱眉,嗔道:“你敢骂我!”

白玉笙道:“我几时骂你?”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故作生气道:“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说我会长命千岁,岂不是拐着弯骂我是王八?再有,书曰‘古有彭祖,寿至八百’,书上的道理我是不信的,千百年来,八十已高寿,过百更难得,彼时发已花白,齿已脱落,肤皱如壑,目呆如滞,我若活至千岁,只怕连人形都难以保存,你岂不是变着法儿嫌我貌丑?有此二点,若非骂我,难道是在夸我?”

白玉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却自门外匆匆跑进一群小孩,直奔小燕子而来,连哭带喊:“大事不好,神仙姐姐,神仙哥哥,快救救俺爹俺娘吧,村里闯进许多妖怪,见人就杀,见人就抓……”

小燕子大惊,急问:“妖怪长什么样?”

孩子们被吓得早已丢魂落魄,哪能确切形容妖怪的模样。年纪小的,便一直哇哇哭,哭作一团,年纪稍大的,总算壮起胆,抹一把泪,哽咽道:“他们有十多个人,都蒙着面,提着剑,看不清……”

小燕子不再听,急忙跑出门。

临走前,他不忘安抚这群遭受惊吓的孩子,柔声道:“别哭,神仙姐姐现在去打妖怪,你们要听神仙哥哥的话,待在屋里不要出去,神仙姐姐打完妖怪,很快就会回来。”

白玉笙不知,小燕子为何自称神仙姐姐。

神仙有男有女,神仙姐姐却一定为女。孩子们称小燕子为神仙姐姐,他只当孩子们少不更事,不辨男女,因而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小燕子却自称神仙姐姐,无疑使他困惑。

小燕子让他在屋里待着,并且看好孩子。这些孩子大的只有十一、二岁,小的甚至不足四、五岁,实在见不得杀戮,他们缩在小木屋里,身体直哆嗦。白玉笙只得尽力安抚,但他越是安抚,孩子们越是惊恐,越是嚎哭。他有些心慌,惦记起外面的形势。

他不晓得外面的形势如何,但他相信小燕子!

自他初见小燕子,便觉似曾相识,后来更是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信任。他信任小燕子,既是信任小燕子的为人,亦是信任小燕子的本领。他见识过小燕子的本领,小燕子的轻功、暗器都是天下一绝,从未逢敌手。只要有小燕子在,就一定能保护桃源村的安全。

但过很久,不知有多久。人在焦急等待时,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小燕子一直没有回来,他开始有些担忧。他看向满屋的孩子,孩子们虽在哆嗦,却已止住哭。他又看向紧闭的木门,凝神静听,原本能勉强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刀剑,此时却静悄悄,一片死寂。隐隐有血腥味传来,他仿佛嗅到死亡的气息,不禁手上用力,握紧秋霜。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这本是师父的剑,师父赠剑于他,剑在他手上,从未出过鞘。他摸着剑柄,剑柄沁凉,他猛地一颤,但瞬间又有一股暖流游遍全身。那股奇异的暖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连怀中的玉笙都变得温润、发烫。他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脑海里闪过在齐云山上看到的那些剑招,一招一式,变化无穷,无穷无源,莫测难寻。

他突然提起剑,箭步冲出门。

但临走前,他学着小燕子的模样,柔声道:“神仙哥哥现在去打妖怪,你们待在屋里不要出去,神仙哥哥打完妖怪,很快就会回来……”

残阳如血,黄叶满地。

白玉笙看到血,染红大地,染红枫叶,染红那即将沉睡的夕阳。他厌恶血,厌恶血的气味与颜色,但更令他绝望的是尸体,尸体横竖躺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虽血迹斑斑,他却记得他们生前的模样,只因就在昨夜,他曾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围火而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出一滩苦水。

未及细想,他咬咬牙,顺着血迹,闻着刀剑,疾步如飞。血迹渐浓,刀剑入耳,在他们昨夜围火而坐的那片空地上,在那座奉为神明的高台上,他看到一名白衣少年独立鼎上,衣袂飘飘,轻盈如燕。

不,少年不是少年!

有风吹过,吹乱她的长发。方才打斗激烈,一道剑锋自她头顶掠过,竟将她的发簪打飞。没有发簪的束缚,她的长发凌乱的飘,沾着夕阳,沾着血色,就这般凌乱的飘着。

原来,她是真正的燕子!她是真正的仙子!她是真正的神仙姐姐!

但燕子受伤,一如折翼。她的伤口在流血,血染红衣,原本白衣无瑕的她,出尘如仙子,此时却满脸疲惫,尽显憔悴。纵是如此,亦难掩盖她的美,她仍旧脱俗,观者如春风拂面,焕然新生。

他觉得她似曾相识,如是故人。

但故人正立于鼎上,鼎下则有十三名黑衣人在围攻她。黑衣人使剑,剑法奇绝,招招要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