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房外,一门之隔。
王怀隐与玉清道长皆圆睁双目,惊中带惧,惧中带疑,显然未曾算到各自结局,猝然身死。白玉笙插剑入鞘,面向两具尸体,深深作揖,以示悲痛与自责。最终,他蹲下身,亲手合上王怀隐与玉清道长的眼。
一眼数十载,因缘入道门。
生前死后事,皆作土与尘。
对于王怀隐、玉清道长之死,白玉笙既觉悲痛,亦感自责。但形势严峻,血战一触即发,已不容他多作思量,静室之外正有数百名披甲戴盔禁军,皆红缨长枪在手,直指静室之内的他。
旧结未解,新怨已缠。
使白玉笙颇为头疼的不是数百名禁军,而是数百名禁军的领军荀巽。他虽与荀巽接触无多,却深知荀巽为人刚直,极难通融。今晨,他与铁无私反贼的身份正是由荀巽亲自告知。
显然,继反贼之后,他又被迫多出一个凶手的身份。
与反贼一样,他是否真的是凶手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荀巽与数百名禁军已视他为凶手。以一敌百,已然吃亏,更兼受困静室,一旦数百名禁军一起强攻,纵他武学造诣极高,亦难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兵不血刃。
白玉笙心中的全身而退,既是不伤自己,亦是不伤无辜。显然在他眼里,禁军皆为无辜,不应受到伤害。
所幸禁军皆对他有所忌惮,只围不攻,荀巽则多番义正言辞地劝他投降。殊不知禁军忌惮的并非他,而是真正的凶手,传闻凶手曾于天牢杀囚、于东华巷杀兵、于六扇门杀捕乃至将整个襄王府灭门,可谓手段狠辣、嗜血魔头。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身为禁军的他们见惯生死,尤其惜命。而房门过窄,至多可容二人通过,谁都不愿走在最前,以免如地上的两具尸体一般,成为剑下亡魂。或许在荀巽看来:静室只有一门一窗,只需守住门窗,白玉笙便插翅难飞。
禁军惜命,白玉笙亦惜命。
与禁军不同的是,白玉笙从不惜自己的命。命只有一条,谁的命都是命,若以一己之命换二人以上之命,白玉笙不会有丝毫犹豫,七年前齐云山如是,数月前白塔寺亦如是。
杀物者,有违道。人为万物之一,杀人者有违道。
如今,白玉笙受困静室,顾惜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还包括静室之外数百名禁军的命。他在盘算如何脱困,如何不伤一兵一卒地脱困。秋霜在手,但愿永不出鞘。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荀巽身上。
白玉笙似有深意地看着荀巽,莞尔笑道:“原来是荀指挥使大驾光临,今晨一别,虽只有一日不见,却是如隔三秋,荀指挥使别来无恙?”
荀巽道:“本指挥使何曾与你见过!”
白玉笙听罢,佯装伤悲,顿生失望之色,不无关心地道:“荀指挥使可是喝醉?可是酣睡?既未喝醉,亦未酣睡,如何能说出这般绝情之语。遥想今晨,与君小叙,何等欢愉……”
荀巽大步上前,抬手指着白玉笙,怒道:“住口,休要胡言,本指挥使堂堂正正,何曾与你私会!”
白玉笙道:“荀指挥使可是嫌室外人多,想要屏退左右,进屋详谈?”
荀巽似发觉自己中计,连忙退至室外,义正言辞地道:“两条人命,其罪当诛。本指挥使再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若乖乖投降,本指挥使可留你全尸。如若不然,本指挥使定教你死无全尸。”
白玉笙道:“倒是稀奇。”
荀巽道:“何奇之有!”
白玉笙道:“量刑定罪,素为刑部、大理寺之职,纵遇特赦,亦需皇帝亲自颁旨下诏,却不知皇帝何时授予荀指挥使量刑定罪之权?”
荀巽道:“本指挥使何曾量刑定罪!”
白玉笙道:“喔?”
荀巽道:“你只需认罪伏法,本指挥使可面奏圣上留你全尸。至于准与不准,还需圣上定夺。”
白玉笙道:“认罪伏法?”
荀巽道:“有罪认罪,违法伏法!”
白玉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冷哼道:“何为有罪?何为违法?在下无罪可认,无法可伏。倒是你,堂堂皇城禁军指挥使竟敢为一桩小小命案擅离职守,置皇城安危于不顾。试问:谁应认罪?谁应伏法?”
荀巽道:“本指挥使奉命捉拿反贼,何罪之有!”
白玉笙道:“倒是稀奇,荀指挥使既然从未与在下见过,如何初见在下,便认定在下是反贼?”
荀巽道:“建隆观为太祖所建,杀害建隆观道长,视同谋反!”
白玉笙道:“倒是稀奇,命案刚发生不足半个时辰,荀指挥使便自皇城赶来,当真神速。若非荀指挥使会那传闻中的飞云遁地之术,在下便要怀疑荀指挥使与凶手合谋,早已在建隆观外等候。等等,荀指挥使果真会飞云遁地之术?”
荀巽道:“大胆凶犯,竟敢污蔑本指挥使!”
白玉笙不再看荀巽,却扫视所有禁军,叹道:“误入歧途矣,误入歧途矣。悔不听师父当初之言,偏要入这该死的京城,结交一些该死的堂堂正正。如今遭人嫌弃,却是自吞苦果。”
此言一出,荀巽虽自镇定,数百名禁军却皆看向荀巽,显得颇为诧异。或许果真如白玉笙所言,荀巽早已在建隆观外等候多时。但官大一级压死吏,将大一级压死兵,荀巽是堂堂皇城禁军指挥使,时刻决定着所有将士的命运,故而没有任意一名禁军敢于提出质疑。
一盏茶已至,荀巽已盛怒。
白玉笙旨在使荀巽恼怒,怒则有失,失则有机可乘。一旦荀巽与数百名禁军皆由门窗围攻,他便趁乱破瓦而出。时静室已遭四面包围,却唯独遗漏房顶,房顶虽已覆上厚瓦,但凭他数十年内力,区区房瓦怎可困住?
荀巽道:“众将听令,随我一同捉拿凶犯!”
话音未落,荀巽已退至一旁,留出房门,以期禁军将士能够杀入,一举将白玉笙擒拿。怎奈数百名禁军皆互看彼此,竟无一人敢挺枪闯入。正当荀巽再次发号军令时,忽闻一声“凶犯在身后”,数百名禁军已是乱作一团,纷纷将长枪对准身后。
身后是一名剑客,一名剑未出鞘却极具威胁的剑客。
剑客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猎鹰般冷峻的眼,击倒、击伤数名禁军后,竟不恋战,且退且战,且战且退。未及荀巽号令,已有多数禁军追拿剑客而去,俨然视剑客为真正的凶手。
室外禁军,已是大乱。
白玉笙趁荀巽与数百名禁军的目光皆被黑衣剑客吸引,已是单手由桌底托起圆桌,人桌合一,腾地起身,直冲房顶。霎时房顶破洞,圆桌丝毫未损,落回静室,白玉笙却已由静室逃至房顶。
荀巽大惊,连忙指挥剩余禁军缉拿白玉笙。但禁军不会轻功,难以跃上一丈之高的房顶,唯有将手中红缨长枪当作暗器,一齐抛向白玉笙。红缨长枪未至,白玉笙却已沿着房脊飞奔而去。
建隆观外,以一敌百。
白玉笙闻声辨位,寻至黑衣剑客,与其汇合。无需出手,只需一个眼色,便与黑衣剑客一齐施展轻功,转瞬间甩掉禁军,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