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21865600000318

第318章 命案

静室幽僻,空房独守。

白玉笙端坐桌前,闭目沉思。与其说是沉思,倒莫若说是不敢再看静室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画。无疑,只需一物入眼,即可满心陷入回忆之伤。殊不知虽已闭目,却终究难以平静,回想往事。

往事不堪回首,却是历历在目。

烛火昏灯,映红桌上四册古籍。籍名《贞观政要》,由白玉笙无意间自书架上看到,原本分布于数十册道学经籍之间,若不细瞧,实难发现。熟悉的《贞观政要》,熟悉到使白玉笙畏惧。白玉笙畏惧的不是《贞观政要》本身,而是《贞观政要》已现身于不该现身的地方。

七年前东篱茶楼、数月前梦瑶台书房,皆曾有四册一模一样的《贞观政要》!

巧合的是,《贞观政要》的现身皆与徐先生有关。不巧的是,徐先生重伤之后,失足跌落悬崖,绝无生还可能!

若非徐先生,可还有别人钟情于《贞观政要》?

在此之前,铁无私已依据老鸨与荀巽之言推测清风道长为灵犀阁主,白玉笙曾竭力反驳。如今亲眼见到静室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画,与那噩梦般重复现身的古籍,越发使他的反驳显得苍白且无力。

心在坚持,眼睛却已叛变。

真正有效的反驳,在说服别人之前,需说服反驳者自己。而白玉笙的反驳,本已是苦苦挣扎,不能使铁无私信服,如今连他自己都在自我否定。只因,否定师父,等同于否定自己。

他虽闭目,却如翻书,一页一页,写满回忆。

他第一次接触《贞观政要》,是在尚未离开齐云山之前。那时年幼,极爱读书,已到手不释卷地步。齐云观藏书阁有许多书,涵盖诗文、经史、道学、政论、医术,可谓丰富。

但师父只命他读些诗文、医术之书,于经史、道学之书却无要求,政论之书则被师父列为禁书。曾有一回,他偷尝禁果,悄悄翻阅《贞观政要》,却遭师父斥责,不许再踏入藏书阁半步。

师父更曾命他发誓,发誓不参加科举,发誓永不入京。

经人间事,历人间世。他理解师父的初衷,诗文可修身与养性,医术可救人与自救,学此二者,可保一生自在、逍遥,如仙,不受羁绊。但他着实未曾想到,师父的房间里会出现政论之书,只因在他眼里,师父实实在在厌恶官场。

房间不真,书却不假。

他已忽略,静室为假,静室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画,乃至包括《贞观政要》在内的古籍皆应为假。或许桌、椅、床、画、书本身为真,但既已置身于假,便难以独善其真。

他虽不知齐云观师父的房间会否有四册一模一样的《贞观政要》,却已然受惑,受不真之真所惑,受乱真之假所惑……

唯有等,等王怀隐带来玉清道长。

贵客由玉清道长请入建隆观,玉清道长已成为唯一知情者。如王怀隐所言,他的惑只能由玉清道长解。他已尽量恢复平静,秋霜在手,有丝丝凉意由掌间流经手臂,继而蔓延全身。

凉意,使他清醒。

清醒,使他平静。平静绝非波澜不惊,而是纵然风起涟漪,亦不迷失方向。

白玉笙苦等许久,却最终没能等来玉清道长,连王怀隐亦有去无回。若非浓浓药香可证王怀隐确曾来过,他甚至要怀疑自己看到的并非王怀隐,一如静室,真真假假,已难辨识。

烛火昏灯,即将燃尽。

在白玉笙闭目沉思、难得平静时,一声惊呼,突然自房外传来,使得原本死寂的建隆观为之沸腾,哭喊之声不绝,响彻整座建隆观。

白玉笙闻房外哭喊,再难苦等,已然生出不祥的预感,遂腾地起身,开门,闯入建隆观不甚明亮的夜色。寒夜凄冷,西风呼啸,借那廊灯昏黄之光,白玉笙疾步朝人群集聚之处飞奔。

人群集聚处,哭喊声之源。

整座建隆观的道士围聚一间静室,房里房外皆为道士。时已夜深,冷风袭人,但许多穿着亵衣亵裤的小道士已不顾寒冷,俯首在地,或哭或喊,或伤或悲,如同失去至亲,闻者动容,观者动情。

白玉笙未及动情,已是陷入震惊。

使白玉笙震惊的是,虽看不清静室之内,却由道士们的哭声得知玉清道长已然遇害。原来,他们的哭声是悲伤死者之逝!

白玉笙轻拍一旁小道士的肩,问道:“发生何事?”

小道士俯首在地,哭泣之余,随口应道:“我们的好日子已到头,再没有馒头与粥,棉衣与袄……”

白玉笙道:“到底发生何事!”

小道士仍自哭泣,并不抬眼看白玉笙,已然伤心至极,受不住白玉笙再三追问,只得哆哆嗦嗦道:“玉清道长遭……遭歹人杀害,可恶的歹人杀……杀害敬爱的玉清道长。没有玉清道长,我该……该怎么活……”

畏畏缩缩,哆哆嗦嗦。

或许是风吹的缘故,或许是紧张所致,穿着亵衣亵裤的小道士俯首在地,言语间一直打颤,始终未曾抬头。

白玉笙显然不敢相信玉清道长之死,但一连问过数名小道士得到相同的回答之后,只得想方设法挤入静室,以便亲眼证实。但静室之门已遭数十名道士围堵,宛如一座围城,里面的道士出不来,外面的道士进不去。纵他凭着内力提起数名道士,亦难靠近房门。

房里房外,两不相知。

无奈之下,秋霜出鞘,一剑挑破静室唯一的窗。由窗望去,静室里挤满道士,以致除道士外,看不出别的物。但原本或哭或喊、或伤或悲的道士皆抬头看他,看他手上尚未回鞘的秋霜。

名剑秋霜,秋霜切玉。

廊灯昏黄,映在秋霜之锋上,更添一缕寒意。道士们虽不知秋霜之名、不识秋霜来历,却皆畏惧秋霜之锋。

因有所畏,而有所惧。

白玉笙扫视所有道士,目如剑锋,观者不禁后退,一阵哆嗦。

于是,白玉笙手持秋霜,缓缓走向静室,所过之处,再无人敢拦,道士们纷纷退让,腾出一条直通静室的小路。待白玉笙行至门前,道士们已尽数退出,静室空无一人,只剩两具尸体:一为王怀隐,一为用饭时端坐于首的老道士。

观小道士之伤悲,老道士即为玉清道长。

静室之内,在静室之外所有道士注视之下,白玉笙虽哀痛王怀隐、玉清道长之遇害,却忍痛往前,凑近细瞧。伤口在颈,既细且薄,像极凌逸软剑之锋。显然,他已认定凌逸为杀害王怀隐与玉清道长的凶手,杀人是为灭口,玉清道长一定是知道内情,方惨遭毒手。

白玉笙突然开始自责,自责不该让王怀隐独自去请玉清道长……

正在白玉笙自责之际,建隆观外已匆匆闯入数百名禁军,皆披甲执枪,直奔静室而来。须臾之间,已是遣散道士,将静室层层包围。他们包围的既是静室,更是静室之内的白玉笙。

两名死者,皆遭封喉。

秋霜尚未回鞘,泛着冷酷寒意。白玉笙注视地上的两具尸体,丝毫未将静室外的数百名禁军放在眼里。但是,数百名禁军却已视白玉笙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