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江枫渔火。
姑苏城外,碧瓦黄墙寒山寺旁,有两座新坟紧紧相连,如手牵手,偶尔笑看运河上来往客船,偶尔倾听寒山寺夜半钟声。坟前摆放各式美酒,质量上乘,犹如仙酿,可若细品,却分明能尝出苦涩,实为憾事。
苦涩过浓,则使酒香失醇。
于寻常酒客而言,或可算作佳酿。可于真正懂酒者而言,则遗憾之至。
离两座坟不足百丈,筑有两间木屋。远远观之,如两座坟般大小,不知何用,不知所住何人。可若细闻,虽隔着百丈,却能闻到浓浓酒香自那两间木屋传来。如坟前美酒,酒香失醇,苦浓过香。
坟前美酒,正是出自木屋。
屋前酝酿美酒百坛,尚未启封,便有酒香溢出,以致方圆百丈之内,闻酒香可致酣醉。偶尔自屋里走出一名老者,花白胡须,拄着木杖,时而俯于酒坛之上,细听坛中动静,时而闭目细闻,感受坛中酒香。
一坛一坛,无一遗漏。
如此,老者用重复的动作与每一坛酒交流。至最后一坛时,已是形容枯槁,沮丧非常。盛怒之下,老者挥起木杖,将酒坛尽数敲碎。一坛一坛,无一遗漏,霎时酒香扑鼻,苦浓失醇。
酿酒者只能酿出苦酒,实为不幸。
可于老者而言,最大的不幸不是只能酿出苦酒,而是懂酒的酒客已远离凡尘俗世。
他是李蓬蒿,自称酒老怪,因其酿酒之术高超,被世人尊称为酒仙,慕名前来讨酒的酒客无数。可是当他得知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不幸身死,便再酿不出至醇之酒,往往香中带苦,苦浓过香。
既是酒苦,更是心苦。
他曾是天下最会酿酒的酿酒师,酒和尚曾是天下最会品酒的酒客。酿酒师与酒客,譬如琴师与听者、铸剑师与剑客,早已心灵相通,难以割舍。一旦其中一位离世,另一位必当如丧至亲,难复如初。
极乐岛上,李蓬蒿曾与他们有过约定:他受邀来姑苏赏玩,他们会尽地主之谊,他则有免费替他们酿一年美酒的义务。如今义务刚刚开始履行,他们却远走异乡,与世长辞。
一僧一道,两座新坟。
那是他们唯一的爱徒给他们筑的家,家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一生相伴,争执不断,却早已超越生死,故而死后为邻,笑看过往云烟。
过往云烟,过客千帆。
李蓬蒿听闻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的噩耗,悲痛不已,遂只身离开淮南,跋山涉水,重回姑苏,想要替逝者酿出世间最美的仙酿。可他反复试验,却无一例外地苦浓过香,如他心中愁苦,挥之不散,命在苦在。
是日天晴,夕阳垂暮。
寒山寺钟声敲响,一声一声,涤荡人心,惊醒林鸟。寒鸦扑腾,倦鸟回巢,好一幅诗意江南图。
李蓬蒿守着百坛美酒,沐浴暖阳,却因连日操劳,竟是倚门入睡。他梦到许多熟悉且陌生的往事,以致他分不清是梦还是回忆。后来他凭感觉甄别:熟悉的是已逝往事,陌生的是凭空想象。
往事与想象交织,如梦,梦是不真,梦是美好。
他仿佛看到酒和尚在向他招手,一旁的不羁真人正在斟酒,一杯一杯,不盈不亏。桌上摆满酒与酒菜,甚是丰富。他受不住诱惑,大步朝酒和尚奔去。三人紧紧相拥之后,一起饮酒,一起言欢,如当年姑苏城外初见。他与他们相熟相知,已有数十年光景,有着说不完的回忆与往事,一桩一桩,言于酒席之间,藏于美酒佳酿之中……
梦是美好,梦亦不真。
世间之人尤爱做梦,所爱者不是梦的不真,而是梦的美好。一旦入梦,便难自醒。
李蓬蒿自睡梦惊醒,意犹未尽,竟是延续梦境,回忆起与酒和尚、不羁真人的过往。过往如烟,徒剩空痕。蓦地,他仿佛嗅到酒香,不同于数月来苦浓过香的酒香,此酒香没有一丝苦意,初闻已如回忆般甘醇,细闻便如荣升极乐,无虑无忧。最终,他被酒香唤醒。
酒香来自酒坛,而非梦与回忆。
李蓬蒿猛然自回忆抽身,拄着木杖,时而俯于酒坛之上,细听坛中动静,时而闭目细闻,感受坛中酒香。
香味扑鼻,犹如置身香海。
一坛一坛,无一遗漏。如此,李蓬蒿用重复的动作与每一坛酒交流。至最后一坛时,李蓬蒿已神采奕奕,满面容光。但见他丢掉木杖,启开其中一坛酒,伸手蘸酒,继而细品,如临仙境,沉醉忘归。
无疑,他已酿出天下至美之酒。
显然,酿酒如同酿心,心美则酒美,心苦则酒苦。只有他的心不苦不愁,他的酒方才至美至醇。他是酿酒师,酒和尚是酒客,那是天下最会品酒的酒客在帮他,帮他酿出天下至美至醇的仙酿。
百丈之外两座坟,如故人热情招手。
李蓬蒿抱起那坛启开的酒,迈着老腿,朝那两座坟飞奔。他是酿酒师,更是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的老友,他太想让他们尝尝自己新酿的美酒。确切说来,他的美酒专为他们酿造。
他们一走,世上再无真正懂酒之人。
他曾责怪他们,责怪他们离自己而去;他曾懊悔,懊悔当初自己不告而别。如今,他不想再与他们分开,只因他是酿酒师,他们是酒客。
酒客离不开酿酒师,酿酒师离不开酒客。
他仿佛能看到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争风吃醋,抢着要尝他的酒;他仿佛能听到酒和尚品酒之后,盛赞他的酒香;他仿佛醉入梦里,梦里酒和尚在向他招手,不羁真人一旁斟酒,一杯一杯……
两座坟与两间屋,相隔不足百丈。
李蓬蒿抱着酒坛,一步一步,缩短屋与坟的距离。由百丈至数十丈,由数十丈至十丈,由十丈至数丈。抬眼望去,坟已近在眼前。可坟前站着一个陌生男人,面向坟,背对他。
男人双手抱剑,李蓬蒿看不到剑。
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坟里的两位故人。故人嗜酒,嗜酒如命,十足两个酒疯。他要将新酿的美酒与故人共饮,如梦,一起饮酒,一起言欢。他只会酿酒,嗅不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危险来临,无知无觉。
待李蓬蒿距离两座坟只剩不足一丈,男人缓缓转身。李蓬蒿怔在当场,却见男人头戴狰狞面具,眼如死亡之瞳,泛着幽光。随男人手起剑落,李蓬蒿未及闪避,便遭男人的剑刺穿咽喉。
酒坛应声落地,酒洒满阶青苔。
李蓬蒿身体前倾,倒在石阶上。他眼睛圆睁,望着近在咫尺的两座坟,仿佛看到酒和尚在向他招手,不羁真人一旁斟酒,一杯一杯。所斟者是他新酿的至美至醇之酒,所用酒器是那只夜光常满杯。
酿酒师与酒客,谁都离不开谁。
李蓬蒿闭眼之际,身体轻盈,如脚下生风,飞奔向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早已备好的接风洗尘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