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地界,无名之山。
山上有一座坟,坟旁有一间屋,屋里住着一个人。那人终日无所事,除却食宿,便日夜陪着坟,寸步不离。偶尔会下山赶集,买回一些胭脂水粉,摆放坟前;偶尔会采些烂漫之花,遍插坟上。
远远观之,坟如百花,百种花色编织成一朵色彩缤纷的花。想要凑近细瞧,尚未靠近,便有浓香袭来,花香掺着胭脂香,香味偏浓,却是浓而不腻,如酒之香醇,闻久辄醉。
酒不醉人,人已自醉。那人已数月不沾酒,却如酣醉,一往情深。
除却鸟语,便只剩那人自言自语。或许在外人听来是自言自语,可于自言自语者本身而言,却能听到外人听不到的回应。或许回应他的只是想象,抑或不真的美梦,却足够珍贵,需用一生珍藏。
珍藏用爱,一生有多久,爱便有多久。
他常常自言自语,皆发自肺腑,闻者动心,观者动情,只因他在打动别人之前,已首先打动自己。他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故事并非只是故事,更多是他的经历,是他与一个女人的经历。
女人躺在坟里,沉睡不醒。他生怕女人寂寞,便日夜相伴,讲他与女人的过往,讲他与女人的无限可能。
偶尔讲到口渴,他会亲吻坟上花间的露珠。
偶尔讲到乏累,他会俯身坟上,侧耳倾听来自坟里的天籁妙语。
那是他自言自语得到的回应,不用耳听,只用心听。虽然隔着黄土与百花、露水与石碑,他却深信他的故事能打动她。当然,他已被来自坟里的天籁妙语打动,沉浸其中,感受着拥抱与温度。
俯身坟上,如同拥抱。岁寒,他却感受到坟的温度。他知道温度并非来自坟上的任何一朵花,而是来自坟里,来自那个无需言语便可打动他的女人。女人如花,百花缭乱,他只取坟里的那一朵。
人生短暂,一朵足矣。
有过失去,方知珍贵。他已错过许多年华,未免死后遗憾,他愿用余生陪伴。坟是她的家,屋是他的家。其实他与她有一个共同的家,只因他与她的距离,远远短过坟与屋的距离。只要她在,处处为家。
一人一坟,相安无事。
坟里葬的是小柔,坟外住的是林三。林三与小柔的故事早已成为江湖绝唱,无人知晓最后的结局。极乐岛化作焦土,林三幸免于难,遂回到小柔坟前,决定用余生来弥补曾经的遗憾。
遗憾能够打动旁观者,却是当事者长伴一生的痛。
可世间处处皆有遗憾,孰可避免?生而为人,便已注定会经历遗憾。有过日日夜夜的陪伴,林三已渐渐放下,只因他听到来自坟里的天籁妙语。那是小柔的嘱咐,不自哀,不自毁。
好好活着,是小柔的命令。
他是神偷,曾经只身一人偷遍整个汴京城,无一失手。六扇门拿他没辙,他却唯独听小柔的天籁妙语。小柔的天籁妙语是命令,犹如圣旨,他不敢抗旨不遵,唯有用余生去遵旨。
是日天晴,风无踪迹。
林三时隔一月总算下山,预备到淮南城买些胭脂水粉,再替小柔添置一身新衣。如今的淮南城较数月前略显萧条,新官上任,举世瞩目,因受汴京城重点关注,不敢太过荒唐,一切依循旧制。
通湖街上新开一家胭脂铺,专售京城捎来的胭脂,品式繁多,质量上乘。铺里挤满购买胭脂的女人,当林三置身其中,犹如万花丛中一点绿,少不得遭旁观者冷言冷语,取笑一番。
但他一心只想给小柔买最好的胭脂,故而不顾旁人的冷言冷语,眼里只有胭脂。他出手阔绰,掌柜很是欢喜,全铺胭脂任他挑选。他本不懂胭脂,却因常买常挑,成为懂胭脂的行家。
走出胭脂铺,再去成衣铺。
林三给小柔买礼物很仔细,生怕给小柔买到劣质制品。两个时辰之后,时已至午,总算将新衣与胭脂购置妥当。即将出城门时,林三顺带买些烧饼,便急匆匆出城,赶回他与小柔的家。
他走路很快,只是想早些见到小柔。
与往常一样,他会时不时转身,查看有无跟踪。不为别的,他只是不想他与小柔的家被别人打扰。所幸数月以来,安然无恙,无人跟踪。但此番与往日不同,他隐隐感觉身后有人,可转身时,空无人影。
身后果真有人,只是手段高超。
作为偷遍整个汴京城的神偷,林三的防跟踪之术已足够高超,却仍未能甩掉身后之人。不知那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老是少……总之,确有一名不善来者,悄悄跟着林三。
行至山脚,林三警惕地望向身后,身后无人,遂快步上山,消失于枫树之林。待行至山腰,再转身回望,身后依旧无人,遂放松警惕,以为甩掉跟踪者。可等他转身,想要往山上走时,却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红衣女人。红衣,如血染红,需数之不尽的血,方可染成这样一件血红之衣。
女人貌美,正紧紧盯着他。
荒野山林,凭空冒出一个来历不明的红衣女人,本身便值得怀疑。林三已预感到危险,他曾几经生死,却从未如此强烈的预感到死亡。他很想早些上山,回到他与小柔的家,纵是身死,亦了无遗憾。
可是,那个来历不明的红衣女人正紧紧盯着他。
他是神偷,武功却是平平。女人能够跟踪至此,可证本领不俗,连他最拿手的身法都不如女人,他已然无法取胜。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便是将买回的胭脂与新衣,亲手送给小柔。
没有刀剑在身,没有吐出一字。女人年纪约摸二十四、五,容貌姣好,五官精致,其冷酷却化作一股杀气,弥漫山间,教人徒生绝望。
林三道:“可否容我回一趟家?”
女人依旧沉默不语,紧紧盯着林三。显然,林三已成为她的猎物,她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猎人。无疑,她不单单是经验丰富,手段亦是高超。她只是在等,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时机未到,绝不出手。
猎人捕猎,需具备足够耐心,可以陪猎物等,可以陪猎物耗……
林三得不到回应,只得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朝山上走。他太想见到小柔,故而不顾前方潜在的危险。朝山上走,意味着他与女人的距离正在缩短,由数丈至一丈,由一丈至并肩。女人丝毫不为所动,他突然提速,朝着家的方向飞奔,可在他已然看到坟与屋时,身体却是直直向前倒下。
再看他身后颈部至头部,已遭十数枚银针射成蜂窝。但他尚未断气,手里攥着胭脂,身体压着新衣,圆睁的眼睛正泛着泪光,凝望数丈之外的坟。那是他的家,是他与她的家。
满天星,洒银针;银针过,不留痕。
红衣女人拂袖下山,不再管山上的一坟一人。坟与人的距离,却已长过坟与屋的距离。林三嘴唇抽搐,自言自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连那来自坟里的声声天籁妙语,都成为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