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可为真,真可为假。
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穿襄王之衣,佩襄王之玉,不可谓不惊奇。此消息不胫而走,遍传京城,已是闹得人尽皆知。死者是否为襄王赵峻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传者已认定死者为襄王赵峻。传者往往添油加醋,可不管有无见着死者,皆绘声绘色散播着有关襄王赵峻的谣言。
谣言止于智者,不幸的是智者如沧海一粟。
据传,襄王赵峻乃太祖幼子,文韬武略,颇具贤名。先帝驾崩前曾属意襄王承继大统,奈何襄王念手足之情,主动让位于当今圣上,并以“襄”为封号,示辅佐、相助圣上之心。殊不知圣上早已心生忌惮,畏惧襄王贤名,遂指使刺客将襄王杀害,抛尸汴河,以绝后患……
六扇门里,仵作验尸。
时已夜深,约在丑时。铁无私请仵作到六扇门给死者验尸,所验者既有死者如何落水、如何受伤,亦包括确定死者真正身份。与前者相较,铁无私更迫切地想要知道后者,只因后者直接关系到连环命案与凤栖阁案。
一个时辰之后,仵作得出结论:死者确系赵峻无疑,因酒醉而意识模糊,不慎跌落汴河。至于满脸锥刺伤痕,或因汴河河道长年未清,多有杂物,不乏刀枪斧戟等战乱时遗留之物,赵峻落水头部先行,故而受创。
此解释着实不能使铁无私信服,欲待问明详细,却远远听闻“圣旨到”之声。声至人至,人至旨至。抬眼望去,如是已亲至六扇门,身后则跟着四名跟班太监与十数名殿前禁军。
排场之大,胜过宰辅。
铁无私虽素来对宦官心存芥蒂,却有感于那日崇政殿里曾受如是相助,欠着如是一份人情,故而礼遇再三。如今圣旨已到,不可不接,遂暂且放下仵作之言,下跪准备接旨。
如是道:“圣上口谕,命六扇门总捕铁无私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铁无私跪拜接旨,恭恭敬敬回道:“臣领旨。”
话音一落,却不知何时如是已行至铁无私身前,将其扶起。当着包括捕头、仵作等在场所有人的面,如是朝铁无私使眼色,那依旧是铁无私读不懂的眼色,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虽有内容,却教外人参不透分毫。
如是瞧一眼地上尸体,复瞧一眼仵作,目光最终落在铁无私身上,问道:“死者可是襄王?”
铁无私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如是道:“喔?”
铁无私道:“衣裳、玉佩确为襄王所有,但死者脸部遭受重创,容貌已不可辨识,故而尚无定论。”
如是指着仵作,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仵作抢着回道:“小的仵作李四,素来受六扇门差遣,此番总捕大人请小的来给死者验尸。”
如是道:“既是如此,你来回答咱家,死者可是襄王?”
仵作道:“回公公的话,死者确系襄王,因酒醉落水,水下有刀枪斧戟等锥刺之物,故而容貌尽毁。”
如是道:“你可确定?”
仵作道:“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不敢有任何欺瞒。”
如是面上愁容,徒生悲戚之色,最后看一眼死者,转而看向铁无私,似有深意道:“总捕,既有仵作验尸,缘何不知死者为谁?”
铁无私道:“事关襄王,若无确凿证据,本捕实不敢妄下结论。”
如是道:“总捕可曾听到谣言?”
铁无私道:“是何谣言。”
如是道:“如今整个汴京城已遍传襄王之死与圣上有关,圣上闻此谣言后,龙颜震怒,欲将谣言散播者尽数治罪。谣言恶毒,蓄意离间皇室亲情,圣上只是一时恼怒,以致失态。但此事不宜再拖,需尽早解决。”
铁无私道:“公公有何高见?”
如是道:“咱家区区一介阉人,可不敢有高见。不过……”言语之间,他已凑近铁无私,压低声道:“依咱家所见,圣上要的只是结果,有结果方可正视听,谣言则不攻自破。”
铁无私道:“可是圣上之意?”
如是道:“或许是,或许否。不过咱家愚昧,可想不出此等高见。”
无疑,如是此言等于承认,承认其高见实实在在是皇帝授意。但机智如如是,并未明言,而以暗语点拨。暗语与眼色不同,铁无私读不懂如是的眼色,却能听懂如是字里行间的暗语。
显然,他已犹豫。
作为六扇门总捕,他曾坚守底线,以真为真,以假为假,于破案一事上心存敬畏,从未有过屈打成招或妄下结论。但是,皇帝无疑在向他施压,命他将尚无定论的结果作为定论,公之于众。
于皇帝而言,死者是否为赵峻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皇帝已认定死者是赵峻。与谣言散播者不同,皇帝需要赵峻既非遭遇刺杀落水,更与皇帝毫无关系,赵峻只有因醉酒不慎落水,方是皇帝最满意的结果。
如是朝铁无私使眼色,似有深意道:“听闻总捕一日之内捉回三名重犯,审得名单五份,口供四份,待会见到圣上,圣上必定重赏总捕。”
铁无私道:“公公怎知?”
如是道:“日月昭昭,乾坤朗朗,世间之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隔墙有耳,汴京城里更是没有秘密可言。”
铁无私道:“凤栖阁一案有诸多蹊跷,若要破案,尚需一些时日。”
如是道:“恕咱家多嘴,总捕可曾记着咱家说过的话?”
铁无私道:“哪句?”
如是道:“咱家曾说,一切始于总捕,还望终于总捕。圣上国事繁忙,只需要一个结果,至于过程有多曲折,是该总捕尽人臣本分。否则,总捕那句豪言只是一句空喊,反倒会辜负圣心。”
话音一落,人已转身,不知何时已至门外。铁无私喊来林靖,交代一番,只得带上五份名单与四份口供,跟在奉命保护如是的殿前禁军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那座守卫森严的皇宫行走。
万千疑惑,系于一身。
他在疑惑,疑惑如是口中的隔墙之耳。隔墙之耳能够听到墙内声音,墙内之人却看不到隔墙之耳。他自认为行事隐秘,不教任何人发觉,却最终未能逃过如是之耳,如是的背后可是皇帝?难道是皇帝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难道皇帝对他的信任只是表面敷衍?
他在疑惑,疑惑凤栖阁一案。凤栖阁一案疑点颇多,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只是五份名单与四份口供。没有破绽无疑是最大的破绽,名单与口供皆如出一辙,别无二致,竟似事先商议而成。
他在疑惑,疑惑是否应该遵循圣意。皇帝要的是结果,只要结果令皇帝满意,皇帝便不会在乎结果的真假,更不会在乎得到结果的过程。矛盾的是,已知证据尚难得出皇帝想要的结果。
疑惑之际,已至崇政殿外。
如是依旧朝铁无私使一个铁无私读不懂的眼色,便请铁无私踏入崇政殿,一步一步,朝着端坐龙椅的皇帝靠近。四名跟班太监关上殿门,分列左右;十数名殿前禁军分站殿外,等候差遣。
殿外之人,不知殿内之事。
殿内之人,正在酝酿,酝酿一场决定许多殿外之人生死的暴风骤雨。那些不知生死已遭别人决定的殿外之人,明日将迎来各自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