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十里,有一座山。
山名凌霄,凌霄入云。早在数十年前,传闻山上跑出一只花白毛猛兽,猛兽凶残,逢人便咬,极其嗜血。久而之久,便无人再敢靠近,山下百姓尽皆搬走,凌霄山从此变成一座废山。
凌霄山有好几座峰,最高峰约摸数百丈,如入云端,故曰凌霄。山体绵延,在七里镇东侧,由北向南,如巨龙卧睡,不怒而威。
山下路漫漫,山上路崎崎。
没有人愿意上山,也就没有人下山。时间一久,上山下山便都没有路,一丛一丛杂草长满山坡。草长之中,间或有嶙峋的乱石。
乱石成堆,磕磕绊绊。
自小镇东门往东,愈往东走,愈是人迹难寻,鸟兽绝响。约摸十里后,便可见凌霄山的轮廓。只是这深秋的晨,云雾缭绕起来,看不清远方,看不清密林,更看不清凌霄山的真容。
凌霄山就像蒙纱的女人,隐约可见,却不可触摸。
此时山下,正站着三人。他们紧紧盯着眼前云雾,很想从云雾里发现点什么,但云雾还是云雾,并没有变成别的东西。更令他们拿不定主意的是:上山无路,便皆是路,他们不知道哪一条路能通向灵犀阁。他们没有受到灵犀阁的邀请,便不能成为灵犀阁的买家,连被迷晕的资格都没有。纵是入得深山,茫茫凌霄,他们如何能找到传闻中神秘莫测的灵犀阁?
山前密林,林中迷雾。
白玉笙道:“树林好生安静,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小燕子警觉道:“是啊,其中定有古怪。不如这样,我先进去探路,你们在此等我。切记,我若没出来,你们不要踏进树林半步。”
白玉笙道:“那就有劳燕兄,望燕兄多加小心。”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你莫要再燕兄燕兄的叫我,我也不用白兄白兄的叫你。你叫我小燕,我叫你小白,如何?”
不待白玉笙答复,他已轻轻飞进树林。白玉笙再次感叹,他当真轻如飞燕,飞燕无痕。只是密林被云雾缭绕,分不清南北东西,小燕子进去后,便如石沉大海,杳然无踪。白玉笙不免有些担忧,若依小燕子的说法,这片树林确有古怪,却不知他能否应对这份“古怪”。
他的担忧很没来由,他晓得小燕子的本领,更晓得小燕子聪慧过人,但他就是忍不住担忧起来。
时间流逝,点点滴滴。
张长生在一旁东张西望,不耐烦道:“只怕这只臭燕子,此时已变作死燕子。照我说,咱们赶紧走,省得留下来陪葬。”
白玉笙责备道:“休要胡说,要走你走。”
张长生道:“你老怪我胡说,咱们早些回齐云山,早些见到你师父难道不好吗?或许你师父正在想你,或许他有许多秘密要对你说,总之千不该万不该,咱们不该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废山活受罪。”
白玉笙听罢,便上下打量起张长生,仔仔细细,前前后后。他想要看个明白,却总看不明白,疑道:“嘟嘟胖,你好像变作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以前的你既热心,又勇敢,从未如此怕事。”
张长生被他瞧得极不自在,辩解道:“我……我还能是谁,我当然是我。”
秋意渐浓,天气转凉,他却直冒冷汗,如受酷暑。
白玉笙并未留意到张长生额头的汗,而是盯着眼前密林发呆。与其说他在对密林发呆,倒莫若说他在对迷雾发呆。他在等小燕子出来,自小燕子飞入迷雾,已一个时辰有余,他怕小燕子会出什么意外。一念及此,他竟抬起脚,要往迷雾中去。只是他前脚刚踏进,便被小燕子提着飞出一丈之远。
小燕子拿折扇敲他的脑袋,没好气道:“呆子,你不要命啦,林中全是迷烟瘴气,站着进去的人,只能躺着出来。若我晚来一步,只怕此时的你已毒发身亡。”说话间,他瞅一眼张长生,冷哼道:“某人好吃懒惰至极,连嘴皮子都懒得动,眼瞧着自己的兄弟送命。”
张长生低下头,并不作辩解。
白玉笙听罢,却是连忙将手搭上小燕子的额头,急道:“那……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没有中毒吧?”
小燕子莞尔笑道:“放心,我是不会轻易中毒的。江湖上只传闻我有两样绝技,一是轻功,二是银针,却不知我有第三样绝技。”
白玉笙道:“使毒?”
小燕子道:“你只说对一半。我并不使毒,只因我自信我的银针还算高明,用不着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使毒无疑是下三滥之首。但我虽不使毒,却擅于识毒,并且随身携带解毒的药。此迷烟唤作胭脂醉,闻到胭脂醉的人不会毒发身亡,只会短时间内意识模糊,如醉如梦,如梦如幻。”
白玉笙道:“胭脂醉?”
小燕子道:“不错。有道是‘一步红尘胭脂醉,轻如棉絮薄如云’,胭脂醉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迷烟,只是久已失传,不曾想却能在此密林见到。传说青衣女在研制此迷烟时,本意是想留住心爱的人,但到后来,她用此烟迷倒天底下万千男子,却唯独没能留住他爱人的心。”
白玉笙道:“这是为何?”
小燕子神情惘然,叹道:“只因她爱错了人,她是制毒高手,他爱的人却是解毒高手。有道是‘醉于胭脂,醒于红尘’,她的胭脂醉遇到他的醒红尘,便如清风吹絮,了然无痕。”
白玉笙道:“醒红尘又是什么?”
小燕子自怀中摸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一粒,递与白玉笙,缓缓道:“它就是醒红尘,能解天下各种迷烟。林道仙与青衣女斗了半辈子,一个制毒,一个解毒,谁都不服谁。或许在外人看来,林道仙技高一筹,不论青衣女如何努力,林道仙总能解她的毒。但于林道先自己而言,他最终一败涂地。”
白玉笙道:“难道青衣女的毒林道先解不了?”
小燕子道:“不错。青衣女不甘失败,采用九种毒草、九种毒虫、九种蛇液,经九九八十一天秘制成毒,并以身试毒,此毒毒性极强,林道先拼尽全力,亦未能制成解药,眼睁睁看着青衣女毒发身亡。青衣女死后,他才发觉心中挚爱,遂服此毒,随她而去。”
白玉笙听此传说,不免五味杂陈,着实未曾想到眼前迷雾会牵扯出一个如此离奇的故事。他看着手中小小药丸,忍不住问:“此一粒,能解毒?”
小燕子道:“一粒足矣。”
话至此时,小燕子神情变得有些低落,像是忆起伤心往事。白玉笙呆呆看着,竟是心生怜悯,想要上前安慰他。但他终究没有上前,只是呆呆看着,如那落日斜阳下,眺望远方的天。
天是蓝色的,忧伤如是。
小燕子不再多想,倒出一粒醒红尘,递与张长生。张长生没有犹豫,连忙接过手中,塞进嘴里。
密林纵横,杂草丛生。山石成堆,枯骨埋沙。
小燕子在前引路,领着白玉笙与张长生往山上走。山上路滑,小燕子拉紧白玉笙,生怕他跌倒。走下约摸百丈,到一片空地,方才停下。有山风自上而下吹来,阳光洒下,云雾竟是渐渐散去。
云雾散去,眼前可见一片竹林。竹林密而浓,蔓延开来,无际无边,风吹落叶时,窸窸窣窣,如人在低语,浅笑不止。奇怪的是,方才上山没有路,此时却多出八条路来,每条路延伸到竹林,为竹林遮挡,看不到路的尽头。
曲径有八条,条条尽相同。
小燕子指着其中一条路,解释道:“我曾从此路进,却从一旁的路出,一连试过几次,仍是回到原地,因而误时。”
张长生道:“一片竹子而已,大惊小怪,看我的!”
话音未落,他已挺着滚圆大肚,快步往竹林走。白玉笙想拦他时,他已没入竹林,但只一盏茶功夫,他却从另一条路走出,讪讪道:“奇怪,当真奇怪,我是怎么走出来的?”
白玉笙打趣道:“你可曾迷路?”
张长生连连摇头,辩解道:“我没有迷路,这片竹林一定是圆的,而这些路都是有人故意留下,用来迷惑我们。”
白玉笙道:“不错,竹林岂止是个圆,竹林还是依‘道’而生。”
小燕子奇道:“道?”
白玉笙道:“不错,是道。师父曾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竹为万物之一,自然由道所生。”
小燕子没好气道:“若按此说,你师父也应由道所生,岂不是与竹同根?”
白玉笙轻轻摇头,道:“我不知道……道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有规律可循。我在齐云山时,师父曾教我阴阳八卦之术,而小牛村村前树林正是依循八卦之术,故布迷阵,以惑外人。我猜,此片竹林或许正是依循八卦的道而生。”
小燕子道:“八卦?”
白玉笙道:“不错,八卦之术源远流长。一旦形成八卦,便会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传言蜀相曾以八卦用于战事,大败敌军。但此片竹林的八卦却是简单,只求让人知难而退,不困人,不伤人。”
张长生抢着道:“既然竹林的主人有意不让外人进,不如我们……”
小燕子打断他,冷冷瞪他一眼,并晃一晃手中折扇,威胁道:“死胖子,你给我闭嘴!”待张长生吓得不再多言,他便扭头看向白玉笙,问道:“那我们该如何穿过竹林?”
白玉笙细细打量起竹林,却自走到一棵竹前,回道:“我们从这儿走,应该能穿过竹林。”
张长生道:“可这儿没有路。”
小燕子却是走到白玉笙跟前,恍然道:“错,路多即无路,无路即有路。竹林本身不是八卦,这些路才是八卦,我们沿着路走,才会一次次落入别人设好的圈套。要想不被迷惑,便要绕开这些路,走我们自己的路。”
白玉笙竖起大拇指,赞道:“小燕子,你果真绝顶聪明。”
有风吹过,窸窸窣窣。
白玉笙在前引路,小燕子紧紧跟着,三人很快走出竹林。竹林的另一头果然没有路,方才的那些路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局,以为障眼。如若始终沿着那些路走,只会回到原点,永远穿不过竹林。
但竹林另一头,正有陷阱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