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一贯温文尔雅,谦谦有礼。
茶品似人品,茶道似人道。徐先生沏的茶与别的茶不同,口感极佳,回味甘醇,兼具君子风度与隐士品格。白玉笙在品茶时,仿佛能感知到徐先生的志趣高远、任性自然。
处世之道,唯自然最难。如此一想,白玉笙不由心生敬佩。
小燕子喝下一盏茶,却想起贾富贵临死前提到的灵犀阁,遂问:“徐先生,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可否?”
徐先生道:“公子请说。”
小燕子道:“敢问先生可曾听过灵犀阁?”
徐先生一怔,似未想到小燕子会有此一问,但他很快恢复镇定,仍旧温文尔雅、谦谦有礼,回道:“公子为何会问起灵犀阁?”
小燕子道:“不瞒先生,我最近在查一桩凶案,死者临死前曾提到灵犀阁,是以我怀疑灵犀阁与凶案有关。灵犀阁之名,我初下山时便有所耳闻,只是不曾想灵犀阁的老巢会设在七里镇。”
徐先生道:“哦?”
小燕子道:“江湖传闻,灵犀阁专做买卖消息的生意,而它买卖的多为江湖绝密,上至武林四大世家,下至鸡鸣狗盗之徒,就连深宫琐事都一清二楚,天底下竟没有它不知道的秘密。更可怕的是,灵犀阁素以买卖江湖秘密为生,而它自己却成为江湖最为神秘的组织,传闻灵犀阁隐于深山,若想与其做生意,便得守它的规矩。灵犀阁做生意,一向先由其发出邀请,受邀者才能成为买家,买家行至指定地点,便会被迷晕,待醒来时,已置身空房间,交易达成后,又被迷晕,醒时便已被送出灵犀阁。此规矩甚为严密,因而至今都没有人知道灵犀阁的真正所在,更没有人见过灵犀阁主的真正面目。”
徐先生道:“哦?”
小燕子道:“纵有人见过他,亦不会说出去。”
徐先生道:“这是为何?”
小燕子道:“只因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前往灵犀阁买卖消息的人,要么对灵犀阁一无所知,要么便会离奇成为一个死人。”
徐先生道:“死人?”
小燕子道:“不错。昔日昆仑派掌门秦远山曾自恃武功高强,想坏一坏灵犀阁的规矩,据说他携独门解药前往,假装被迷晕,以趁机混入灵犀阁,并窥探到灵犀阁主的一些秘密。后来他虽走出凌霄山,却最终没能活着回到昆仑。”
说话间,他明眸一闪,似对灵犀阁充满好奇。他闯荡江湖虽只有半载,却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有些是他在酒肆喝酒时听来的,有些是他与贩夫走卒同路时闲聊来的,有些则是他向乞丐买来的……他知道大大小小的江湖事,却唯独对灵犀阁的了解仅限于以上传闻。
灵犀阁是一个谜,一个他极想解开的谜。
徐先生听小燕子描述传闻中的灵犀阁时,始终温文尔雅、谦谦有礼。他仿佛自书中走来,时刻保持君子风度,不惊不扰,不忧不惧,且听他回道:“在下久居陋室,不曾听闻灵犀阁,更不知灵犀阁就在七里镇,却不知那位死者可否提到灵犀阁具体在何处?”
小燕子道:“他说在凌霄山。”
徐先生若有所思起来,缓缓道:“小镇南、北连接直道,东、西则为二山,镇东十里,已在山上,山名凌霄,后因山上荒芜,且有猛兽出没,猛兽曾伤人性命,因而无人敢住,就连砍柴打猎的,都尽量避开那座山,时间一久,凌霄便成废山。废山无人,猛兽出没,想那灵犀阁未必会在此山中。”
小燕子问:“猛兽?”
徐先生道:“不错。所谓道生万物,鸟兽虫鱼,四足而毛谓之兽。听一位猎户形容,那猛兽四足粗壮,一身花白毛,体型巨大,长着一副獠牙,血盆大口,足可吞牛,极是吓人。”
小燕子心下生疑,只得问:“那猎人是如何见到猛兽的?其实我是想问,他是如何逃脱猛兽的血盆大口的?想必,这些都是他拿来骗人的吧。”
徐先生道:“我想,应该是真的。”
小燕子道:“为何?”
徐先生道:“公子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濒死之人,想来不会骗人。”
白玉笙插道:“难道猎人死了?”
徐先生道:“不错。听说那位猎人本想为民除害,除掉那只猛兽,却不曾想他独自上山,带有弓箭与刀,以为防身。但等他回来时,弓折刀断,而他却只剩下一条腿,且身上多处被挠伤,过不多久便一命呜呼。”
白玉笙道:“他只有一条腿,是如何下山的?”
徐先生道:“他只有一条腿,自然不是走下山的,听说他是滚下山的。哎,倒宁愿他未曾逃回,他若没有逃回,全村就不会……”
话至此处,徐先生竟神情黯淡,明亮的眼睛变得有些朦胧。他一贯温文尔雅,此刻却表现出极为罕见的忧郁与悲痛,但见他望向窗外,又望向白玉笙身上的剑,剑身闪着寒光,如凄冷的月。
白玉笙急问:“全村怎样?”
徐先生闭上眼睛,幽幽道:“全村……全村尽皆遭那畜生毒手,无一幸免。原来,那畜生是有意放猎人走的,猎人前脚回村,那畜生后脚便跟上去……”
张长生拍桌而起,破口大骂:“畜生,当真畜生!”
白玉笙却沉浸在思绪里,不能自拔。师父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万物本没有亲疏、厚重之分,任其自由成长,人能杀畜生,畜生自然也能杀人。一切都是命,命有生有死,本强求不得。但听完徐先生的描述,他却忍不住心生悲悯,对那畜生恨入骨髓。他身体在打颤,并握紧秋霜。
剑一直都在,却从未出鞘!
他本不会武,更不会使剑。这一路走来,都是小燕子在保护他。一念及此,他看向小燕子,小燕子也在看他。
他看到小燕子的眼神,小燕子也看到他的眼神。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若无其事道:“如此,待我前去会会这只猛兽。”
徐先生却道:“我劝公子莫要前往,这畜生厉害得很,非人力能敌。纵是去,也该多请些帮手,遇到危险时有个照应。”
小燕子晃起折扇,婉言道:“多谢先生关心,只是我主意已定,要会会那畜生,顺带降住它,以为民除害。至于帮手,你方才已说那畜生厉害无比,人去的多,碍手碍脚,反倒会变成它的腹中餐。”
徐先生急道:“可是……”
小燕子把扇一横,打断道:“先生不必多言,我小燕子行走江湖,早已习惯一个人,却从未怕过。区区畜生,不在话下。”
徐先生不再多言,轻轻退下。
他一贯儒雅,纵是退下,亦不失其身份,仿佛自书中来,便退往书中去。只是他临走前,最后瞧一眼小燕子,又瞧一眼白玉笙,似在关心,似在道别。当然,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秋霜剑上。
剑泛寒光,映着他的眼!
张长生却猛地站起身,拉着白玉笙的胳膊,哀求道:“小笙,你听到没,有人想去送死,非要惹那白毛怪。咱们莫要着了他的道儿,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走,离他越远越好。”
白玉笙却拿开张长生的手,极其认真地道:“你若是怕,就先回山,报一声平安。至于我,待查到凶手,便回齐云,从此不再出山……”话至此处,他扭过头,看向小燕子,毅然道:“燕兄,我想跟你一起去。”
小燕子道:“你不怕?”
白玉笙道:“怕,自然有些怕。我怕的是那畜生会再出来伤人,若以我一人救上千百人,死便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何况贾富贵口中卖消息给他的灵犀阁,或许就在凌霄山上。我们找到凌霄山,便能找到灵犀阁;找到灵犀阁,便能找到凶手。”
小燕子莞尔笑道:“你很好,我没看错。”
白玉笙道:“燕兄谬赞,燕兄能劫富济贫,救人于水火,才是大仁义、真豪杰!还望燕兄莫要嫌弃我笨手笨脚,但请你放心,我保证绝不拖累燕兄,遇到危险时,燕兄不必管我……”
燕公子打断他,生气道:“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再不要说这些蠢话,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他似觉察到话里有些不妥,遂补充道:“我是说,有我在,不会有危险。”
白玉笙看着他,竟痴痴地笑起来。
张长生却是猛地拍桌,嚷道:“小笙,你到哪里,我就得跟到哪里。既然你去意已定,那我就得陪你一起。不过你得答应我,此事过后,我们要回村去,我特别想念我的爹娘。”
白玉笙听罢,心里一酸,竟是伤感起来。张长生想他的爹娘,白玉笙却是想起自己的师父。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离开师父!
夕阳西下,秋风渐起。
此时窗外,如织行人早已各回各家,如乌鸦归巢,不再逗留。方才各商铺高高挂起的灯笼彩纸,已杳然无踪,徒剩荒凉。
小燕子想起捕快的喜报,叹道:“这世道呐,一个富人亡,另一个富人兴,总有劫不完的富、济不完的贫。李顺哥哥说得对,要想贫民过上好日子,就得均贫富,就得大风暴……”
白玉笙问:“李顺是谁?”
小燕子思而再思,缓缓道:“他是我的一个兄长,一个好人……”
白玉笙不再说话,暗自沉默起来。小燕子说李顺是好人,那李顺一定就是好人。只因在白玉笙看来,小燕子劫富济贫,仗义行侠,是个绝顶好人。绝顶好人说的话,总比坏人说的话更可信。
他知道他的燕兄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小燕子!
小燕子是神偷,是飞贼!
名门正派、权贵富贾皆对小燕子恨之入骨,但他却觉得小燕子是个好人。他劫富无数,济贫无数,当得起侠士、英雄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