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首富,赫赫钱府。
如今的钱府较一月前更繁华,亦更气派,却因自接到皇帝亲临淮南的消息起,秦中举与赵峻反复商议之后,决定以钱府作为皇帝临时起居之所。钱无量接到命令后,自然不敢怠慢,更视作钱氏无上荣耀,不惜巨资,昼夜赶工,总算于圣驾到来之前,使钱府焕然一新。
皇帝入住钱府后,钱无量自己则携家眷搬至盛昌楼。此时的盛昌楼早已翻新,不再以酒楼营业,一楼赌坊、三楼暖阁等尽数撤去,变为私宅,从而抹去往日的一切行贿勾当。
钱府四周,三千厢军。
皇帝养病期间,只留三千厢军护卫,而以十万禁军里的六万保护假皇帝,造成皇帝果真去极乐岛的假象。当然,名义上厢军护卫的既非皇帝,更非钱府,而是皇帝考察淮南期间的起居之所。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厢军严守府外,若无诏令,一兵一卒皆不得踏入府内,以免惊扰圣驾。事实上除指挥使孙尚真外的所有厢军兵卒,皆以为皇帝早已随六万禁军去那富贵温柔、人间极乐的极乐岛。
极乐岛,是每个男人的梦。
可并非所有男人都能去往极乐岛,以厢军兵卒为例,俸禄微薄,杂事繁多,所有厢军之中,去过怡红院的实属极少数,更遑论极乐岛。极乐岛于钱府外直挺挺站着的这些厢军兵卒而言,无异于春秋大梦。
梦是美好,却又不真。
他们做完一个接一个的美梦,富贵温柔,美酒佳肴,醒时却要盘算如何解决温饱。如今接到护卫皇帝起居之所的差事,孙尚真承诺每位厢军兵卒皆有犒赏,前提是不能丢脸,不能失职。
皇帝素来大方,若得皇帝厚赏,必定数目颇丰。但并非所有兵卒皆能见到皇帝,只能由指挥使孙尚真代领,没有人知道孙尚真领到多少厚赏,至于一兵一卒能从孙尚真那里分到多少羹,则全凭孙尚真的心情。
可多可少,可有可无。
但有总比没有好,生活已然艰难,若连这点希望都没有,那生活便会只剩下绝望。白玉笙远远看到府外的厢军,一兵一卒皆振奋精神,只为那指挥使口头许下的不知数额的犒赏。
与禁军相较,他们是弱者、贱者。
可经受住铁无私连番训练的他们,既练成进可攻、退可守的作战技能,亦练成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傲骨。就连皇帝看到他们的精神面貌时,都不免赞赏有加,夸孙尚真有治军之才。
厢军素来由铁无私训练,却由孙尚真坐享其成。
白玉笙远远观察,正思如何潜入钱府,却看到指挥使孙尚真现身府外。他似乎在等人,双手相搓,在府外来回徘徊。而他神色间有些慌张,却足够恭敬,显然在等一个极其重要之人。
哒哒马蹄,由远及近。
一辆马车疾驰,在钱府门前停下,无人敢拦,待车上之人下车,车夫挥起皮鞭,扬长而去。由白玉笙的角度看,只能看到那人背影。可纵然只是背影,白玉笙却已心惊,只因那道背影像极七年前中剑落水的徐先生。
故人如故,故事如故。
待那人些微转身,露出侧脸,白玉笙竟是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在此之前,种种迹象皆曾指向徐先生,原本已有七成把握的他,却在看到徐先生时有些不知所措,沉浸于那余下三成带来的心惊。
死而复生,可谓惊奇。
若非亲见,他当真要与任何一位散播徐先生未死消息之人辩上一辩。只因七年之前,他曾亲眼看着徐先生中剑落水,沉入泛滥寒江,绝无活路可言。为此,他曾一度自责,不敢面对师父……
徐先生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府门。
他知道徐先生所为何来,正思如何阻止。无疑,一旦他现身,府外那三千厢军便会以图谋不轨之罪将他拿下。若到那时,他非但救不出皇帝,反倒会引火上身,正中徐先生下怀。
思忖之际,徐先生已一脚踏入钱府。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剑客持剑,自对面房顶飞下,直取徐先生性命。门前守卫的兵卒一齐拔刀,想要将剑客拿下,却在看到剑客的脸时怔在当场。
副指挥使,铁面无私。
抬眼望去,铁无私的剑尚未近徐先生身,却遭徐先生反手一剑震飞,连人带剑退至长街之上,已然处于厢军包围之中。徐先生并未跟铁无私纠缠,已当先迈入钱府,却以眼神示意孙尚真拿下铁无私。
一念之间,形势急转。
由攻势到守势,由暗处到明处。孙尚真一声令下,兵卒们虽畏惧铁无私,却不得不提刀而上,一齐朝铁无私身上招呼。事实上在林三救铁无私出狱时,铁无私便已沦为朝廷钦犯,举国通缉。
以寡敌众,刀剑相交。
铁无私百口莫辩,话一出口便会没于鼎沸人声之中,唯有应战,且战且退。
白玉笙看着越聚越多的厢军,却自想着徐先生的剑。徐先生那反手一剑既快且准,眨眼便已收回,却还是被他看到。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不错,徐先生所用之剑,正是原本属于他却遭冷星落盗走的名剑秋霜!
眼下却非惦记秋霜之时,铁无私虽已迎敌,却不愿伤及自己亲手训练出的一兵一卒,故而且战且退之际,已是负伤。更要紧的是厢军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包围,他已插翅难逃,若非厢军念及往日情分,没有对他痛下杀手,只怕他随时会丢掉性命。
未及细想,只身挺入。
白玉笙脚踏无极,转瞬便至包围铁无私的最外一层。他以伞为剑,不帮铁无私解围,却自高高跃起,踩着一众厢军的肩,直奔钱府门前。孙尚真正自指挥厢军对付铁无私,未及躲避,已遭白玉笙拿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孙尚真一贯识趣,眼瞧着自己唯一的一条命在白玉笙手上,当下便命所有兵卒停手。他不认识白玉笙,白玉笙是谁都是白玉笙自己的事,不论挟持他的是谁,他都会识趣。
兵卒们本就不愿与铁无私动手,收到孙尚真命令后,皆如释重负,收起长刀,闪开一条路。路有千万条,条条各不同。他们留的是活路,既是留给铁无私,更是留给他们自己。
若没有铁无私,便没有今日的他们。
他们都深知铁无私的厉害,七十二路追魂剑法,精妙非凡,罕有敌手。但数十回合下来,他们没有一人受伤,铁无私却遭乱刀砍伤,可证铁无私剑下留情,不愿与他们为敌。
铁无私看到白玉笙后,却自淡然一笑,由兵卒们让开的路行至白玉笙身旁。两人对视一眼,便各自按住孙尚真的肩,高高跃起,跃过对面房顶,跃至三千厢军皆看不到的地方。
官贼相遇,一如当年。
行走江湖,身份只是躯壳。真正的朋友交心,虽未明言,却已然彼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