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瑶台里,玉楼悬圃。
数日不见,经修缮与重新布局,梦瑶台已远非当初模样。回廊长亭,通幽曲径,皆以六十四卦之法布下迷障,可谓看似不着修饰,实则暗藏玄机。旧迹已是难寻,若仍以曾经印象行走,便极易迷路,受困其中。
房顶之上,云雾缭绕,难辨东西。
若想到瑶池去,便只能沿路行走。可白玉笙与虞若离凭着印象往里走,走来走去,多番回到原点。回廊是走过的回廊,长亭是走过的长亭,连那些刻意留在楹柱上的记号都一模一样。
前路无踪,后路已绝。
路本身不迷,迷的是沿路所见皆出奇一致,不论行至何处,皆如原地踏步,走不出布局者布下的局。白玉笙盯着楹柱上的月形记号发呆,看似发呆,实则沉思,沉思一个与月形无关的记号。
记号既可记路,亦可成为迷障。
原来多番徒走,已使白玉笙不妄动,继而陷入沉思,并曾于沿路留下一些极细微的记号。每行至百丈之外,虞若离便留下月形记号,他则不经意间以伞戳地,留下一个不易发觉的凹槽。
只有月形记号,没有凹槽。
也即是说,原点并非原点,是布局者想让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原点;迷路并非迷路,是布局者想让他们以为自己迷路。布局者故意模仿虞若离留下的记号,在他们必经的路上找一根极相似的楹柱刻下,营造出迷路的假象。
虞若离道:“你在看什么?”
白玉笙道:“记号。”
虞若离道:“记号?”
白玉笙道:“不错,你留下的记号很美。但我想自己留下一个记号,若再回到原点,便离开梦瑶台!”
言语之间,白玉笙已动手在楹柱上刻记号。他没有多想,胡乱在月下面刻上一个圆圈,象征着太阳。殊不知前者寓意黑夜,后者寓意白天。日升月落,月升日落。同为光明使者,日与月却绝无相逢的可能。
虞若离看着圆圈,些微一怔。
白玉笙却自朝虞若离使眼色,虞若离会意,跟他一齐离开,离开刻有记号的楹柱,离开楹柱所在的无名长亭。他与她并未走远,躲在假山后观察,须臾之后果真悄然走来一名侍女,记下白玉笙所留记号。
虞若离正想捉住侍女,问个清楚明白,却遭白玉笙劝住。于是他俩一路跟踪,跟着侍女穿廊过亭,来到一座一模一样的无名长亭。待侍女将记号仿刻并藏好,他俩方佯装徒步走来。
白玉笙走入长亭,看向楹柱上的记号,显得颇为失望,叹道:“哎,看来今日已无望到瑶池,不如我们就此回去。”
虞若离道:“你想半途而废?”
白玉笙道:“不想,只是现实所迫,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
虞若离道:“要走你走。”
白玉笙道:“我若独走,那日便不该救你,以你的微末剑法,纵是找到他,亦绝非他的对手,只会白白送命。”
虞若离道:“请阁下放尊重些。”
白玉笙道:“我已足够尊重。”
虞若离道:“那就让我的微末剑法领教领教阁下的高招。”
话音一落,果真若离出鞘,直指白玉笙。白玉笙安然不动,既不出手,亦不言语,显然未将虞若离放在眼里。虞若离盛怒之下,长剑出击,直取白玉笙咽喉,白玉笙不闪不避,抬起油纸伞将若离剑挡开。
一伞一剑,慎重交战。
数招之内,难分高下。白玉笙一面迎敌,一面用余光瞥向侍女藏身处,待发现侍女离开,立即停手,紧紧跟在侍女身后。
七年未见,默契仍在。
白玉笙虽未明言,虞若离却已心知,遂配合白玉笙演上一出戏。迷障虽经布局者设下,却由侍女具体执行,故而要想破局,便需抓住侍女这条线索。所谓放长线钓大鱼,线拉得越长,咬钩的鱼越大。
侍女踩着奇绝步法,一路飞奔,穿廊过亭。
白玉笙与虞若离紧追不舍,跟着侍女自瑶池旁穿过,来到一间书房前。那是一间虞若离描述过的书房,白玉笙虽未亲见,却已觉熟悉。看到虞若离那些微讶异的表情,显然描述与实物一致。
一间书房,没有儒者。
没有儒者的书房不像书房,倒像一间少女的闺房。
除满屋书籍,却有一位长发结鬟的姑娘端坐桌前,学着弈棋儒者模样,弈着一盘没有对手的棋。但她不爱弈棋,故而她无心棋局,黑棋白棋皆与她无关,却自留意着窗外的鸟语花香。
鸟语如歌,花香袭人。
她正听鸟语、闻花香,却遭匆匆跑来的侍女打断。但她并不生气,一贯俏皮地笑,待侍女汇报完毕,她轻轻挥手,示意侍女离开。对于侍女的汇报,她不做任何评价,却在侍女走后缓缓转身,透过那扇窗,看向白玉笙与虞若离的藏身处。
见或不见,一念之间。
或许她已看到她的大哥哥,或许她虽未看到,却已然猜出她的大哥哥已来。但她希望她的大哥哥不要来,希望她的大哥哥已如她的计划一般在回桃源的路上。最终她不敢再看,缓缓转身,背对着窗。
一丝愁容,浮现脸上。
与其说她是不敢看她的大哥哥,倒莫若说她是害怕她的大哥哥看到她。
她只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女,却在年纪轻轻时学会大人的老练。她有少女该有的忧愁,有少女该有的心思,却不得不用她那一贯俏皮的笑进行掩饰。掩饰的越高明,她那少女的忧思便会越浓。
希望落空,如星划落。
她虽背对着窗,却已感觉到她的大哥哥在缓缓靠近。
正在她对着棋盘发呆、不知所措之际,有两道白影自远方飞奔而来,挡在书房门前。书房犹如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看那白影白巾遮面,不染凡尘,像极当年抬清风道长上齐云山的四位姑娘。
往事如烟,萦绕于前。
七年之前,那四位姑娘曾受徐先生之命送清风道长回齐云观……
殊不知当年的四位姑娘,早已变身为如今的天元阁四大护法使者,站在门前的两道白影分别是夏蓉与秋蘅。须臾之后,春芙亦至,如惊鸿翩落,落在窗前,落在冷星落的身后。
四大护法使者,独缺冬芷一人。
白玉笙联想起傅青山与冬芷的微妙关系,已然猜出冬芷的遭遇。与夏蓉、秋蘅不同,春芙未遮白巾,不苟言笑,显然是护法使者之首。白玉笙在看春芙时,不免想起易筱君,想起易筱君曾说春芙即是那牢房里的女囚。
春芙冷眼看向白玉笙与虞若离,却责备道:“小落,你不该放外人入内!”
冷星落道:“姐姐,我……”
春芙道:“不必多言,眼下正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主人看看你的绝情,莫要再教主人失望。”
冷星落道:“姐姐,我……”
言语之间,她一直对着棋盘发呆。她不懂棋,不懂白棋与黑棋为何要厮杀,不懂主人为何要弈一盘没有对手的棋。可她深知自己已在主人的棋局里,甚至可以说自她记事起,便从未离开过主人的棋局。
棋有棋的命,她有她的命。
她讨厌棋,讨厌棋局,甚至讨厌包括主人在内的弈棋者。可她分身乏术,只能做一颗棋,而做不回她一直想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