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浪静风平。
虞若离养伤期间,不再有飞羽堂杀手袭来,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经易筱君与老神医孙女悉心照料,外加白玉笙一日三餐的滋补,虞若离已然行动自如,渐渐恢复到受伤前的她。
受伤前的她,冰雪之白,雪莲之花。
她已在心底筑起一道冰墙,不为挡住外人,只为锁住自己。殊不知挡住外人易,锁住自己难,她一贯冷若冰雪,拒人千里之外,却唯独见到他时冰雪消融。消融之水决堤,城墙自毁。
他是她的朋友,她只有一位朋友,故而他算得她的唯一。
那日清晨,天色朦胧,第一抹朝霞尚未爬满东方。她缓缓起身,提剑离开,离开雅间,离开医馆。她动作很轻,如闲花落地,细雨湿衣。她不想唤醒任何人,却在医馆外遇到独自徘徊的他。
数丈之外,十丈之内。
数丈至十丈是一个较为合理的距离,只要稍有异常,他便可脚踏无极,冲入医馆。
他刚好转身,背对着她,她没有喊他,朝着反方向独行。一连数日,她没有道一声谢,只在心底感激。感激在心,而不在言,一如她喜欢这身衣,冰雪之白,雪莲之花,却从未跟他提起。
感激与喜欢都是单向,苦与甜自己品尝。
当他再次转身,她已在十丈之外。他知道是她,只因他认得她的背影,认得她那身冰雪之白、雪莲之花的衣。但他没有唤她,任她独行,只因他知道她在回避,回避一些他所不知道却隐约能猜到的内容。
昨夜复诊,她已痊愈。
她是自由,是风,是月,是那天边自在飘的云。她有她的方向,他不该成为她的羁绊……
云会飘走,风吹尘埃。
尘埃自有尘埃的羁绊,云自有云的远方。
虞若离没有回头,白玉笙驻足而观,观她的背影,观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长街的转角。美人如画,她像一幅画,她的背影亦是一幅画,一幅不分男女老幼皆会动心的画。
白玉笙眼里看的是画,心里却惦记着小燕子。
一连数日,他在医馆外徘徊,多方打听,既没有小燕子获救的消息,亦没有传出任何与神偷林三有关的谣言。至于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早已不知所踪,更难求证是否成功劫掉天元阁金库。
只出不进,只走不留。
里面的消息出得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极乐岛已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岛外来客越来越少,接连登船离岛。另由天元阁领头,极乐岛开始全面整顿,只为迎接数日后的夺剑大会。
夺剑大会既是江湖盛会,更是天下大事。
唯一一条自极乐岛外传来的谣言,却是皇帝与随行十万禁军已离淮南城不过百里。
白玉笙不知道虞若离会去往何处,但虞若离一走,他反倒如释重负。一则虞若离的剑伤已痊愈,一般杀手不是她的对手;二则他不必再守着虞若离,可以放手去做他想做之事。
有些事不想做,却非做不可。
他抬头看一眼那扇半开的窗,便提伞离去,再无回头。他要做的事有些凶险,故而不愿再牵连医馆里的易筱君。易筱君曾向他邀功,向他讨谢,他虽谢过,但口说无凭,他将对易筱君的感激记在心底。
或许不使她再受牵连,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到冷星落及其背后的儒者,而要想有所发现,必须先去梦瑶台。他有一种直觉,一种那位弈棋儒者尚在梦瑶台的直觉,弈棋儒者甚至会端坐桌前,下着一盘没有对手的棋。
风吹不动,安之如山。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梦瑶台书房已遭发现,无可隐藏,反倒会更安全。只因没有人会料到,一个刻意隐藏身份之人,会继续待在那个早已暴露的地方。
梦瑶台外,秦刚久侯。
秦刚眼瞧着白玉笙走来,并不讶异,反倒热情相迎,如主人待客,想要给予白玉笙深深拥抱。白玉笙以伞抵住他的胸,不使他近身,却自深深作揖,感激那日医馆外的提醒。
若非秦刚提醒,后果不堪设想。
秦刚抱拳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白兄弟不必客气。若老子遇到麻烦,想必白兄弟也不会坐视不管。”
白玉笙道:“自然,自然得管。不过管之前,我倒想问问秦兄。”
秦刚道:“白兄弟请问。”
白玉笙道:“你知道我要来?”
秦刚道:“知道。”
白玉笙道:“你知道我为何来?”
秦刚道:“知道。”
白玉笙道:“可行否?”
秦刚道:“不行,老子昨夜夜观星象,白兄弟此行不会有任何结果,反倒会……”
话至此时,他突然谨慎起来,显得小心翼翼,没有半点神拳金刚的豪爽、直率。若教那些喜欢谣传的江湖人士看到,势必会认定他是一位冒牌神拳金刚,实在是辱没神拳金刚的威名。
白玉笙道:“反倒会怎样?”
秦刚眼瞅着四周无人,方壮着胆子道:“反倒会耽误一条人命。”
白玉笙道:“人命?”
秦刚道:“不错,一条活的人命。确切说至少现在是活的,但等到晚上便不一定还能活。纵他侥幸活过晚上,却未必能活过明日乃至明日的明日。总之,那条人命已摊上事,摊上很大的事。”
白玉笙道:“飞羽堂?”
秦刚道:“不错,有人出一千两黄金要他的命。”
白玉笙道:“与我有关?”
秦刚道:“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在他扮作飞贼劫长乐坊之前没有,而在他劫长乐坊之后,便与你有着斩不断的联系。”
白玉笙道:“是他!”
秦刚道:“是他。”
白玉笙道:“是谁告诉你的?”
秦刚道:“一位故人,不是老子的,是你的。那位故人托老子截住你,是要你做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进入梦瑶台,也可以选择去逍遥客栈。”话至此时,秦刚抬头看天,似有深意道:“你现在去还来得及,若去的晚,便只能收尸。”
白玉笙不再多问,咬牙道:“请帮我带话给那位故人,多谢她的好意!”
话音一落,他便离开梦瑶台,往逍遥客栈赶。他当然知道秦刚指的人命是樊篱,或许樊篱因帮他劫富,方被列入飞羽堂的死亡名单。他只是未曾想到,未曾想到自己的精心布局已然被洞悉。
洞悉他布局的是秦刚口中的故人,而秦刚口中的故人必定是冷星落无疑。冷星落明着让他选择,实际已替他做好选择。只因与进入梦瑶台相较,他更看重人命,看重那条因自己而陷入危险的人命。
白玉笙走后,秦刚长舒一口气。
却自秦刚身后走出一位长发结鬟的姑娘,那姑娘痴痴望着白玉笙的背影,呢喃自语:“大哥哥,希望你与主人永远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