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复起。
白玉笙走出妙手医馆,往长街一站,不用刻意打听,便可听那如织行人盛传昨夜之事。传者言之凿凿,皆认定自己知道的是真相,绘声绘色描述起来,犹如亲见一般,不容任一听者的质疑。
但真相只有一个,传者以为的真相却不唯一。一名传者,一个真相;百名传者,百个真相;千名传者,千个真相……
当听者听到多个版本的真相,便会杂糅,继而形成各自以为的真相。由听者到传者的转变,只需将各自杂糅的真相说与下一名听者听。白玉笙只听不传,若非他是昨夜之事的亲历者,便要将信将疑,有所保留地信上几分。
当真相人人皆传时,真相已被谣言取代。
纵他毫不失真地将昨夜之事说与听者,亦会被无数版本的谣言淹没。
据传,昨夜有飞贼接连抢劫长乐坊与永乐坊,一人一剑,无可阻挡。那飞贼手段高超,在巡街护卫尚未赶来,便已溜走,去劫下一间商铺。于是一夜之间,铜铃遍响,整座极乐岛数十间商铺被劫。
纵天元阁护法使者冬芷亲自出马,亦未能将那飞贼抓获。
没有人知道那飞贼的名号,更没有人看到那飞贼的正脸。那飞贼头戴狰狞面具,手持长剑,闯入一间接一间商铺,劫完便走,却将所劫金银财物尽数撒至长街,引得无数行人疯抢,一时失控。
飞贼成为英雄,成为争相模仿的榜样。
一夜之间,却有许多赌客自长乐坊出,戴上狰狞面具,复闯入长乐坊,佯装那名飞贼,抢劫起来;又有许多兑客,虽着亵衣亵裤,却自恃头戴狰狞面具,疯狂涌入永乐坊,撕毁账簿,取走各自兑物;至于醉忘仙与梦瑶台,酒客们与嫖客们皆头戴狰狞面具,不抢金银,却抱起一坛坛美酒与一个个美人……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聪明的摸鱼者,摸完鱼之后,会赶紧毁掉狰狞面具,化身为寻常来客,嫖客接着嫖、赌客接着赌,如一切从未发生过。脑袋稍笨或贪婪成性的摸鱼者,会一直摸,直到水干鱼尽,成为一条五花大绑的鱼。
由摸鱼者到鱼的转变,足可谓大起大落。
天元阁调派天元府、明镜台、湖畔码头等地的所有护卫一齐巡街,严惩行凶闹事者,将一个个摸鱼者变成一条条五花大绑的鱼。
人有人的归属,鱼有鱼的去处。
那些摸鱼者突然想起天元阁规矩,想起那座专门惩治坏规矩者的明镜台,遂畏惧起来。尚未暴露者,便悄悄摘掉面具,化身寻常来客;已经无路可逃者,便举手投降,以求从宽惩治……
湖畔码头,画舫船上。
为免整船金银遭哄抢,有迟来的两箱金银尚未开箱验货,便被代替冬芷运送金银的管家命人抬上画舫,随那整船金银一起,急急驶离极乐岛,去往极乐岛外天元阁的秘密金库……
除飞贼劫财外,另有一件极震撼的大事。
夜半时分,有人酒已半酣,闻到浓浓血腥味,遂循着血腥味一路摸索,竟是摸到明镜台外。彼时明镜台外,护卫全无,却有数十具头戴狰狞面具的尸体或躺或站,死状惨烈,极其可怖。
那人是登岛赏玩的酒客,并非江湖人士,几时见过此等场面。霎时酒醒,吓得拔腿就跑,已是半疯半癫。半疯半癫之人,少不得疯言疯语,逢人便称明镜台外有古怪,一传十,十传百,直至传遍整个极乐岛。
有人称那是一场江湖决斗,决斗有死有伤,本不足为奇;另有一些人称那些头戴面具的死者系飞贼同伙,因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更有甚者,称那些死者头戴狰狞面具,是地府阴差,到极乐岛是为索命勾魂……
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登岛来客,多为享乐,享乐之人最是贪生怕死,生怕自己便是那命与魂。
一时众多来客齐集天元府,吵着闹着要登船离岛。有些等不及的来客,竟是不顾阻拦,纵身跳入十涧湖,想要游回淮南城。天元阁以安排船只需要时间为由,暂且安抚,再宣称那些死者并非阴差,而是飞贼同伙,由护卫擒杀。
飞贼与死者,皆戴着狰狞面具!
为留住来客,天元阁更是给出全岛免费吃喝玩乐一日的补偿。此补偿足可诱人,一般来客皆难以拒绝,于是酒客回酒肆酣醉、嫖客往梦瑶台快活、食客在饕厨吃到胃撑、赌客在长乐坊不下注的赌……
恢复到往常,恢复到昨夜前的局面。
白玉笙听着极乐岛的事,却在想着极乐岛外的事。自昨夜到现在,没有一丝小燕子获救的消息传来,更没有一丝天元阁金库被劫的消息。他请樊篱帮忙劫商铺,目的却是制造混乱,使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混上画舫。
天元阁护卫森严,想要追踪何其难。
最高明的追踪不是日行千里、紧追不舍,而是与目标融为一体,形影不离。原来在管家命人将那两箱迟来的金银抬上画舫之前,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已提前钻入箱里,与金银一齐运往天元阁金库……
妙手医馆,徘徊不前。
走出医馆的白玉笙并未走远,由数丈到十丈,再到十数丈便返回。
他手里拿着油纸伞,却时刻提防,提防一切潜在的危险。昨夜那些杀手出自飞羽堂,飞羽堂执行任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刺杀失败,飞羽堂便会无条件替金主再派得力杀手,直至刺杀成功为止。
也即是说,虞若离随时会有危险。
除非揪出买凶杀人的幕后金主,抑或幕后金主放弃刺杀,否则虞若离会不停地遭遇刺杀,周而复始……
他不知道杀手背后的金主是谁,更不知道那位金主为何要杀虞若离。但刺杀行动一旦开始,便极难结束。他在医馆外徘徊,一边盘算着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能否成功,一边留意着医馆二楼雅间的动静。
易筱君请缨,贴身保护虞若离。
但白玉笙知道易筱君的武功深浅,昨夜十数名杀手里的任意一名,易筱君都未必能敌过,更谈不上保护重伤的虞若离。
医馆之外,遍布眼线。
昨夜虽遭一位无名飞贼搅乱,但在后半夜时天元阁派出的一众巡街护卫已稳住局面。眼线自那时起便恢复跟踪、观察,白玉笙在医馆外来回徘徊,显然已发现眼线。但他看破不说破,反倒主动暴露,以求与昨夜的飞贼撇清关系。
昨夜的飞贼是谁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要证明飞贼不是自己。
事实上他身边已有最好的证明:易筱君会时时向傅青山汇报他的行踪,故而有易筱君在身边,眼线们反倒会有所松懈。
思忖之际,突然自医馆二楼雅间传出瓷碗落地之声,继而易筱君发出惊呼,一声高过一声,似遇着万分凶险之事,以致呼声中带着惊慌、无措。未及细想,白玉笙已冲入医馆,飞奔上楼。
她是他的朋友,他有保护她的义务。
至于易筱君,抛却与傅青青的神似,更像他的妹妹。如今朋友与妹妹遇险,唯有拼尽全力,只为护她二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