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府外,三遇剑客。
在那座离天元府尚有百丈的房顶,在那片月光与灯火辉映之下,两位剑客独立脊上,彼此对视,互为观察。
与前两次蓑衣剑客的纠缠不同,此番却是白玉笙主动找上蓑衣剑客。与其说他在找,倒莫若说他在等,等蓑衣剑客来找他。蓑衣剑客来去无踪,极难找寻,但他与蓑衣剑客之间已生出无形的默契,他只需透露一个讯息,一个他即将潜入天元阁的讯息,蓑衣剑客自会现身。
蓑衣剑客找他是为试剑,试新学的秋霜剑法。
他等蓑衣剑客却有着试剑以外的考量,此等考量无关剑法,无关胜败,却关乎整个棋局的输赢。棋局输赢显然高于个人胜败,高于剑法本身,原来在去醉忘仙的路上,他已视蓑衣剑客为棋盘上的白棋。
白棋势弱,寥寥之数。
他需要更多的白棋,可以是凭空加入的白棋,可以是黑棋转化的白棋……
当然既已相遇,便躲不开试剑,躲不开两位剑客之间的第三场比试。他不喜欢比试,不喜欢任一形式的决斗,可要想拿下蓑衣剑客这颗白棋,他必须全力以赴,不能有丝毫谦让。
谦让,是对剑客的侮辱!
剑客可以输掉对决,可以负伤倒地,可以命丧剑下,却绝不需要怜悯!
易筱君看一眼白玉笙,复看一眼与白玉笙对峙的蓑衣剑客,便自顾自退至房顶边沿。她已非第一次观赏两位剑客的对决,早在数日之前,她曾于天元府后院与那位翩翩公子一同观赏……
公子如玉,莫过如是。
抬眼望向天元府后院,那位公子正独坐赏月亭,独坐赏月亭的公子不赏月,却自观赏两位剑客的对决,观赏一旁正自观赏两位剑客对决的美人。观赏之余,他在观察剑客,观察美人,观察房顶之上可观察的一切细节……
由细节发现破绽,由破绽发动攻势。
白玉笙与蓑衣剑客互为观察,风吹不动,月影不移,如同两尊栩栩如生的铜像。但他们的眼睛,已然紧紧盯着彼此,观察彼此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气息、心跳、眼神以及各自手上的剑……
那柄断掉四之一伞头的油纸伞,便是白玉笙的剑。
经前两次交手,蓑衣剑客深知伞的不容小觑,真正使他畏惧的不是伞,而是白玉笙以伞为剑的本领。由畏惧到敬畏,只需一念之间,观白玉笙握伞的手势,他已然认定白玉笙有着化一切实物为剑的本领。
一名真正的剑客,离不开剑。
但剑终究是身外之物,会使剑客产生依赖,继而成为束缚。越是高明的剑客,便越会减轻对剑的依赖,若剑术达到一种至臻境界,便可不依赖于长剑之锋,从而摆脱剑的束缚。
于他们而言,万物皆可为剑:朽木在手,则朽木为剑;一叶在手,则一叶为剑;枯草在手,则枯草为剑……
白玉笙能够以伞为剑,足可令剑客心存敬畏。
蓑衣剑客如风般令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最终落在白玉笙的长袖上。长袖无甚别致,袖口洁白,不染一尘,却自袖中隐隐闪着寒光,那寒光譬如冬夜遍洒人间的月光,虽可照明,却透着至冷寒意。
轻冰薄玉,一尺寒光!
数十年前,真一散人远赴冰川雪地觅得至宝雪凝铁,铸剑为秋霜,铸匕首为一尺寒!
一尺寒之锋,远胜寻常匕首。上回交战,他便忽略一尺寒,以致关键时刻犹豫,贻误最佳时机。有过知错,方可改错;有过失去,方有得到。如今的他,已视白玉笙袖中的一尺寒为能否取胜的关键。
那夜归去,他一直在思索破解一尺寒之策。
一尺寒虽锋利无比,却是短刃,身长不过一尺。所谓一寸长,则一寸强,想要压制一尺寒,只需避其锋芒,以长剑之长对上短刃之短,便可化劣势为优势,使一尺寒之锋无处可用。
由细节发现破绽,由破绽发动攻势。
正在蓑衣剑客想要攻向白玉笙时,白玉笙却自取出一尺寒,再以一个优雅的弧线抛出,稳稳落入一旁观战的易筱君手上。道一声“替我保管”后,白玉笙便目不转睛,盯着数丈之外已是颇觉意外的蓑衣剑客。
意外之余,更添迟疑。
白玉笙明着弃掉一尺寒之锋,暗里却是在修补一个致命破绽。
此举无疑已打乱蓑衣剑客的意图,本想出剑的他已然迟疑,只得收回蓄好的势,转而观察白玉笙的下一个动作。可白玉笙风吹不动,再无任何举动,只凭那双明若星辰的眼眸,盯着数丈之外的他。
明若星辰,不染俗物。
他突然生出一股敬意,一股剑客尊重剑客的敬意。只因他能从白玉笙的眼里看到他自己,那是一名剑客能够给予对手的最大尊重,他相信白玉笙亦可从他的眼里看到白玉笙自己。
剑需要尊重,剑客更需要尊重!
前两次都是以守为攻的白玉笙,突然以伞为剑,使出绝迹江湖的秋霜剑法!
风动人动,人动伞动。白玉笙脚踏无极,眨眼便至蓑衣剑客身前,他出手极快,人至伞至,须臾之间已是击向蓑衣剑客。蓑衣剑客震惊之下,慌忙迎敌,见招拆招,且拆且退。
秋霜剑法,幻变莫测。
白玉笙只凭一柄小小油纸伞,已将秋霜剑法“变”的特质展露无遗。尤其在每一式首尾衔接处,绝妙一变,变而再变,再而三变,真如秋霜遍洒人间,难分先后,难寻破绽。
或许有破绽,但白玉笙出剑极快,蓑衣剑客尚未应对,破绽已一闪而逝!
没有人能够预判破绽何时再来,只因秋霜虽为九式,却有百种演绎,种种不同,罕有人能撑过其中任一两式!
就连当年仗着无影剑之锋横行江湖的太白老怪,都曾惨败于秋霜剑法下!
原来此番主动出击,白玉笙已使出全力。他不想再有所保留,不想再故意隐藏剑法,不想再让蓑衣剑客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剑谱已然失真,纵蓑衣剑客百般努力、千般试剑,都练不出真正的秋霜剑法。
更重要的是,蓑衣剑客执迷于剑法,执迷于对剑术的不懈追求与完善,那本错漏百出的秋霜剑谱无疑是蓑衣剑客成为黑棋的关键。若想让黑棋变成白棋,便只能使出真正的秋霜剑法!
霜降,须臾之间!
白玉笙全力出击,既是想尽快结束对决,更是出于对剑客的尊重!
蓑衣剑客招架之间极是吃力,连连后退,在退至屋脊尽头时,猝然败下阵来。事实上当他发现白玉笙使出的是真正的秋霜剑法时,他深知败局已定,但他不甘失败,苦苦支撑,勉强撑到十招之外。
十招,已是不俗的成就。
他能感受到来自白玉笙的尊重,只因他知道白玉笙已全力以赴,无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