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忘仙里,怪僧怪道。
长街之上,行人如织。白玉笙佯装摆脱易筱君,直奔醉忘仙而去,只是他刚踏入醉忘仙,易筱君便悄然跟至。她双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待以其独特眼神扫视醉忘仙外的所有眼线,方大踏步跟进醉忘仙。
眼线们皆在外守着,不敢踏入醉忘仙一步。
原来当年天元阁费尽百般口舌,以酒神杜康的酿酒秘术相诱,方请来酒仙李蓬蒿坐镇醉忘仙。酒客称李蓬蒿为酒仙,李蓬蒿却自称酒老怪,嗜酒如命,俨然不受任何规矩束缚,就连傅青山都对他尊敬有加,不敢违背他的意愿。
他曾扬言:“若发现有任一天元阁眼线监视老夫,老夫便拂袖而去,再不踏上极乐岛半步!”
曾有一回,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悄悄潜入醉忘仙,想要盗取李蓬蒿的酿酒秘术,却被李蓬蒿抓个正着。李蓬蒿盛怒之下,毁掉所有酒,抬脚便往码头走,侍女不让登船,他竟是纵身一跃,跃入十涧湖中。
那时寒风凛冽,李蓬蒿被湖水冻个半死。
但自那以后,再无人敢坏李蓬蒿的规矩,李蓬蒿的规矩便是没有规矩。只要他身在醉忘仙,醉忘仙便不受任何规矩束缚。
天元阁明着畏惧的是李蓬蒿,实则是想留住李蓬蒿酿造的美酒。李蓬蒿所酿美酒皆如玉酿琼浆,就连皇宫里的皇帝都盛赞有加。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以稀为重,李蓬蒿凭其出色的酿酒术,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酒室之内,反复品酒。
所谓品酒,需有杯盏樽盅,一样酒具对上一样名酒,细细斟酌……
不羁真人与酒和尚一见到白玉笙,便不约而同放下酒杯,抢着问白玉笙的话。抢着抢着,竟演至争吵,继而手脚并用,打闹起来,一旁的李蓬蒿摇头叹息之余,已是走到白玉笙身前,想要亲自招待白玉笙。岂料他尚未开口,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已停止打闹,一齐挤开他。
一僧一道,天衣无缝。
酒和尚瞪着李蓬蒿,没好气道:“好你个酒老怪,不好好酿酒,却改作捕鱼,当真屈才。”
不羁真人附和道:“捕鱼的,你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
李蓬蒿道:“我若是渔翁,你们谁是那贪嘴的鹬,谁是那只会装死的蚌?”
酒和尚道:“若论装死的功夫,自然是臭道士高明。臭道士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我只是装死,不如你的真死,死气沉沉……”
酒和尚道:“臭道士,你骂谁死气沉沉。”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瞧你一身肥肉,简直是一只脱壳的蚌。”
白玉笙尚未言语,经李蓬蒿挑拨,一僧一道复针对鹬、蚌展开激烈的争论。争论是过程,结果则如先前一般,一僧一道手脚并用,打闹起来。他俩谁都不想当鹬、蚌中的任何一个,但相较之下,更不想当蚌。
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打闹,反倒令李蓬蒿乐得自在,拍手叫好。
三位老者玩闹如孩提,再现古书里记载的故事。白玉笙一旁看着,摇头不已。直到易筱君赶来,三位老者不约而同安静,却是一齐看向白玉笙,眼神中捎带些埋怨,埋怨白玉笙没有及时提醒,埋怨白玉笙没有及时拦住……
易筱君佯装生气道:“你们……你们三个!”
话说一半,她已不说,却自朝白玉笙使眼色。白玉笙看到她的眼色,心领神会,遂一旁好言相劝,劝三位老者握手言和,劝易筱君莫要生气。易筱君顺着台阶走下,竟真的不再生气,反倒令三位老者对白玉笙感激不已。
酒和尚道:“多谢,贤婿!”
不羁真人道:“贤婿,多谢!”
易筱君看一眼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复看一眼白玉笙,既不反驳,更不承认,却自似有深意道:“七戒师父、不羁师父,常言道大恩不言谢,你们若真想谢他,可不能嘴上说说而已。”
酒和尚道:“臭道士,我没听错吧,丫头在叫我师父!”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丫头真的在叫我师父!”
酒和尚道:“少臭美,丫头明明在叫我!”
不羁真人道:“我看臭美的是你,丫头在叫我不羁师父,我是不羁,你是七戒,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言语之间,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已是互掐,直到各自嗷嗷痛叫,仍不撒手。此番互掐非为打闹,却是想确认各自是否在做梦,待发现一切非梦,竟是热泪盈眶,如孩提般手舞足蹈起来。
一声师父,苦等多年。
原来自姑苏城外寒山寺初遇起,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虽抢着收易筱君作徒,易筱君却并未答应。多年下来,传授、解惑,只是行师徒之实,而无师徒之名,易筱君从未亲口拜他俩为师,更从未唤他俩一声师父。
这是易筱君第一次唤他俩师父!
为这第一次,他俩已争执多年,努力多年,苦等多年!
白玉笙瞧在眼里,却跟着泪流不止。只是他的泪皆流在心底,流在心底深藏的对师父的思念旁。与易筱君不一样,他自幼便与师父相依为命,直到七年前的那场变故,师父远走,再不相逢。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他真想找到师父,并亲口告诉师父,告诉师父他一日未敢忘师恩……
易筱君道:“七戒师父、不羁师父,你们没听错,我的确是在唤你们。”言语之间,她竟拿起酒壶,倒出七分满的两杯美酒,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奉上,郑重道:“筱君斗胆借李叔美酒,恭祝两位师父一世无忧,自在逍遥。”
一僧一道,颇为失态。
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慌忙单手接过,并各用另一只手将易筱君扶起。在易筱君目光注视之下,一饮而尽,滴酒不剩。他们饮的是酒,感受到的却是千般暖意、万般敬重。
李蓬蒿抹去眼角的泪痕,激动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易筱君打趣道:“李叔,可不能赖我,要赖就赖两位师父。筱君以前常听七戒师父唤不羁师父臭道士,不羁师父唤七戒师父臭和尚,故而私以为两位师父皆欢喜臭道士与臭和尚的称呼,遂投他俩所好,唤他俩臭道士与臭和尚。”
此言一出,倒惹得三位老者大笑起来。
整个酒室之内,除浓浓酒味外,便是那经久不衰的欢声笑语……
易筱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选择于此时此地行拜师之礼,或许是有求于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或许她心底早已视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为师父,或许她早已被白玉笙曾经的说教打动……
打动人的往往不是说教,而是说教者的经历。
于酒和尚与不羁真人而言,易筱君拜师无疑是最美的结局。可于白玉笙而言,易筱君拜师更是过程,过程产生结果。白玉笙既已认定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是白棋,便要将他们聚在一起,用以扭转棋盘上的被动局面。
寥寥白棋,一手可数。
棋盘上阡陌纵横,满目黑棋。当白棋受黑龙围困,已置身死地,唯有拼尽全力,方得涅盘重生。作为一颗聪明的棋,白玉笙不甘只做一颗棋,他有他的棋局。在他的棋局里,他既是弈棋者,更是一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