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不动,月洒无声。
在那座离天元府尚有百丈之距的房顶,在那片月光不够、灯火来凑的琉璃瓦上,两位剑客彼此凝视,互为观察。观察对方的气息,观察对方的手势,观察对方的武器,观察对方的每一个细节……
由细节发现破绽,由破绽发动攻势。
真正的高手对决,在发动攻势之前,往往会先找出对方的破绽,以己之长对敌之短。
殊不知两位剑客互为观察时,天元府后院正有一位翩翩公子,于赏月亭中品茶闲坐,欣赏着两位绝世剑客的月下对决。月牙弯弯,不甚皎洁,所幸有沿街灯火,熠熠生辉,为对决添上一丝神秘色彩。
公子身旁则坐着一位身穿天青色华服的美人,美人欣赏对决之余,不禁替其中的一位剑客捏一把汗。
月牙弯弯,百丈之距。
美人虽看不清两位剑客的模样,却隐约能看到一灰一白的两位剑客,看他们互为观察,看他们互为攻守,看他们施展各自本领,一较高下。无疑,她希望那位以伞为剑的白衣剑客获胜。
公子则与美人不同,欣赏之余,更多是观察。两位剑客互为观察,他却是同时观察两位剑客,观察他们如何观察,观察他们如何攻守……总之,他在观察他们的每一个细节,一如他们数日前的第一次决战。
月光,灯火;剑雨,伞柄。
剑客对决,总是充满未知,胜败未知,伤亡未知……
白玉笙不知道百丈之外正有人观察着自己,更难认出观察自己的是谁。经方才一战,他已不敢轻敌,全部心思放在离自己只有数丈的蓑衣剑客身上,从头到脚,从笠帽到长靴,无一遗漏。
他在等,等蓑衣剑客的破绽。
等破绽时,顺带观察,观察蓑衣剑客有无别的破绽。他已发现蓑衣剑客的破绽,他只是想要观察一个更便于下手的破绽。
他在观察蓑衣剑客的蓑笠,那是不论疾风骤雨、日丽风和蓑衣剑客都会穿戴的蓑笠。与他的油纸伞一样,蓑笠既可挡风遮雨,亦可在必要时成为武器,既可防身,亦可给予致命一击。
他在观察蓑衣剑客的长剑,长剑之锋,木难抵挡。伞头被削去四之一,使他猛然惊醒,不再执拗于退守。他在观察长剑时,既是观察,更是预判。结合蓑衣剑客那泛着奇异光芒的眼神,他预判到蓑衣剑客的下一招。
秋霜剑法,剑冷如霜。
时隔七年,秋霜剑法重现人间,却未曾想使剑者不再是当年的白衣少年,而是白衣少年数丈之外的对手。
蓑衣剑客一剑刺出,直取白玉笙咽喉。
剑势凶猛,剑锋逼人,白玉笙不敢硬接,顺势滑下,在即将滑到房檐时,贴着房檐飞退。蓑衣剑客则紧追不舍,刺、挑、劈、削等招一一向白玉笙招呼,白玉笙且退且守,观察着蓑衣剑客一招一式。
十数回合下来,果真如白玉笙所预判。
蓑衣剑客在拿白玉笙试剑,所试剑招与上回不同,显然是他最近数日自秋霜剑谱上新学的招式。
但剑招虽来自剑谱,却已然与秋霜剑法只剩六分形似,尤其是蓑衣剑客每一式的首尾衔接处,竟是与秋霜剑法截然不同。若非写剑谱之人故意写错,便是写剑谱之人不懂秋霜剑法。
秋霜剑法关键在变,幻变莫测。
变的关键在秋霜九式的每一式首尾衔接,秋霜剑法不分先后,式式可为先,式式可为后。故而虽只有九式,却有百种演绎,每种演绎在由一式转入另一式时皆威力惊人,无可阻挡。
当年太白老怪仗着无影剑之锋,剑挑天下剑客,无一败绩,却最终败在秋霜剑的幻变莫测之下。可以说秋霜剑法的特质在于“变”,一旦失掉首尾衔接的剑招,秋霜剑法便失掉“变”的特质,而一旦失掉“变”的特质,秋霜剑法便会与普通剑法无异。
由普通到质“变”,由质“变”到幻“变”。
蓑衣剑客的秋霜剑法显然只剩六分形似,而无半分神似。他在出剑时,更多是在模仿剑谱上的招式,而剑谱本身存在缺陷,以致他在试剑时过于生硬,威力大减,已然不复先前的剑势。
或许是写剑谱之人故意改掉秋霜剑法每一式的首尾,或许是写剑谱之人拿一本假的剑谱敷衍蓑衣剑客,或许是写剑谱之人压根不懂秋霜剑法的精髓……总之,不论出于何种缘由,白玉笙已预判到结局。
于一名剑客而言,那是一个残忍的结局。
剑客尊重剑,尊重剑法。但不论蓑衣剑客如何勤勉,都注定学不会真正的秋霜剑法。
自与蓑衣剑客不算偶遇的偶遇起,白玉笙便一直在等,等蓑衣剑客的破绽。蓑衣剑客的破绽不在蓑笠,不在长剑,不在其身上的细节,而在其剑招上。那六分形似的秋霜剑法非但不能建立优势,反倒成为蓑衣剑客的破绽。
由细节发现破绽,由破绽发动攻势。
蓑衣剑客执拗于试剑,无疑是自毁城墙,化优势为劣势。白玉笙抓住时机,以伞为剑,避其剑锋,看似毫无章法,却招招击打蓑衣剑客要害。蓑衣剑客不得不退,恢复到数丈之距。
数丈,是一个合适的距离。
数丈之距,利于双方观察,利于双方攻守,利于双方进退……
蓑衣剑客眼神里奇异的光芒早已一闪而逝,换以他那如风目光。风最是富于变幻,难以琢磨,可在白玉笙观察之下,蓑衣剑客的如风目光里分明带着一丝沮丧,那是一丝不甘失败的沮丧。
对决尚未结束,胜负已见分晓。
数日之内,连续败给同一个对手两次,本身便难以接受。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败给同一个对手两次,不是对手用一柄油纸伞便可战胜他的剑,而是他始终未能领悟到秋霜剑法的精髓。
他在观察白玉笙的伞,观察伞上的剑招。
他总算明白,白玉笙一直在刻意不使用秋霜剑法,那些毫无章法的剑招只是白玉笙胡乱打出,用以迷惑他。剑招是死的,剑客是活的,一名真正的剑客不应死守死的剑招,而应依循活的剑客,在合适的时候出合适的招。
变死招为活招,变活招为绝招。
剑海茫茫,永无止境。要想成为一名绝顶剑客,尚有许多未完成的路要走。
沉默许久,思绪百转千回。蓑衣剑客插剑入鞘,目光如风,难以琢磨,却是满含敬意。他最后看一眼白玉笙手中油纸伞,深深一揖之后,纵身一跃,消失于不甚皎洁的月色里。
他是一名剑客,始终坚守剑客的品格。
白玉笙目送蓑衣剑客离去之后,却是转身,怔怔看向百丈之外的天元府,由天元府锁定后院,由后院锁定赏月亭。与蓑衣剑客对决时,他隐隐感觉到百丈之外有一双眼睛在观察自己。
时已夜深,亭中无人。
他看到的只是一座空院,一座人走亭空的七角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