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坊里,一睡一醒。
睡非真睡,醒非真醒。
睡者安睡,眼睛闭着,心却澄明。醒者虽醒,却在与一名手持凶器的闹事者周旋,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是以在某些时候,睡者善于伪装,较醒者高明的多。
在伙计眼里,白玉笙是一名闹事者。
不同于别的闹事者,白玉笙手持凶器,压根不给他摇响铜铃的机会。
白玉笙之所以进入永乐坊,正是想通过追魂剑找到铁无私,继而打开小燕子被捕一事的缺口。但事与愿违,由账簿与伙计的反应看,天元阁早已做好精密安排,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陌生的名字。
兑者苏品纯,家住城东。
城东有住户千余,想要找一个苏品纯实属不易。或许压根没有苏品纯其人,苏品纯极有可能是一个化名,一个代称。拿别人的剑行兑,为避免日后纠纷,以化名作掩护,再寻常不过。
买家天元阁冬芷,本身便足可荒唐。
永乐坊与长乐坊、梦瑶台一样,明着独立经营,实际上皆由天元阁掌控。冬芷身为堂堂天元阁护法使者,若想要那柄追魂剑,只需稍露口风,便会有永乐坊主亲自奉上,何须用银百两。
白玉笙道:“你可曾亲眼见到冬芷买下追魂剑?”
伙计道:“未曾。”
白玉笙道:“为何?”
伙计道:“白天不是小的当值,小的值夜,自入夜至天明,故而不知……不知护法何时来过本坊。”
白玉笙道:“既然并非你当值,在我问你时,你如何知道追魂剑已卖出。”
伙计道:“小的只是,小的只是……”
白玉笙道:“只是什么?”
伙计道:“方才有一位仙女,与客官一样,要赎回追魂剑。小的曾在账簿上找到关于追魂剑的记录,故而一直记着。”
言语之间,伙计竟是脸色微红,眼神里透着异样色彩。尤其当他回想起初遇仙女的画面,如泛春意,深深沉醉于他口中的仙女,就连胸前那柄泛着寒光的一尺寒都不能使他清醒,更是早已忘掉畏惧。
世上若真有仙女,便只能是虞若离。
故而听到“仙女”,白玉笙已然猜出伙计指的是虞若离。他知道虞若离加入赌局是为帮铁无私赢回追魂剑,亦深知虞若离想还报七年前铁无私的救命之恩。当他知道虞若离来过永乐坊时,反倒释疑。
他想救小燕子,她想救铁无私。
他救小燕子是为情,她救铁无私是为恩。他知道她轻易不肯欠别人,冬芷正是抓住她的这一软肋,使她不得不加入赌局。他突然有些疑惑,疑惑冬芷怎会知道那日山神庙里发生的事。
七年之前,山神庙里:他、虞若离、徐先生、冷星落、小燕子、铁无私……
他与小燕子可以排除,虞若离与铁无私作为直接关系人,自然不会声张。剩下两位是徐先生与冷星落,徐先生已沉入泛滥冬江,而冷星落现身极乐岛,是以唯冷星落有可能将此事透露给冬芷。
白玉笙正想再多问些,却无意间瞥到正有三五名赌客自长乐坊出,径直朝永乐坊走来。他只得收起一尺寒,佯装兑客,缓缓走出永乐坊。他前脚刚走,伙计便想摇响铜铃,请护卫过来,却遭老师傅拦住。
老师傅道:“人生如梦,大梦初醒!”
话音一落,老师傅重重打一哈欠,便自顾自招呼起赌客。赌客们拿出各自随身金银佩饰,供老师傅估值。老师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瞥到伙计仍在盯着铜铃发呆,便命他去取票据。
赌客变为兑客,只需一张票据。
老师傅写下票据,伙计支付兑银、保管兑物,短短一盏茶功夫,便已成交三笔。但兑客穿着亵衣、亵裤,离开永乐坊后,并不着急离开极乐岛,却是满脸兴奋地踏入长乐坊,重新变身为赌客。
交易达成之后,伙计仍盯着铜铃发呆。但他没有做任何有关摇铃的动作,只因此时白玉笙已经走远,摇响铜铃无异于自讨苦吃。
老师傅道:“醒者自醒,梦者复梦。”
话音一落,老师傅重重打一哈欠,只抬头看一眼天色,便不再搭理伙计,转而回到桌前,继续做他的梦……
长街之上,灯火辉煌。
有如织行人,或单行,或三五成群。他们左顾右看,兴致盎然,出入各类商铺,感受着极乐岛独有的夜景。当今之世,举国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能够媲美极乐岛的夜市,纵是那些来自汴京城的宾客都盛赞极乐岛夜市繁华,远远胜过汴京。
十二时辰经营,十二时辰繁华。
白玉笙从未去过汴京,却听许多人描述过汴京。但别人的描述只是别人眼中的汴京,算不得真正的汴京。
汴京虽繁华,终究是他乡。
纵是对汴京有多么好奇,他都不会踏入汴京一步,只因他小时候曾与师父有过约定:永生不得到汴京。那时他不懂,曾反复问师父,后来他渐渐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遂暗下决心,遵守约定。
走极乐岛的路,却想着千里外的汴京。
但他的思绪并未停留在汴京,而是顺着汴京想起往事。想起在小牛村描述汴京的卖货商人,想起师父曾告诫他永生不得踏入汴京,想起曾诱骗他去汴京的慧觉禅师,想起小燕子曾以死相逼,阻拦他去汴京……
铃铃铃,铃铃铃。
正想着,有铜铃自每间商铺的屋檐下响动,跟着身后有成群护卫飞奔向前。每走一步,铃声便更大一些,显然前方有闹事者逞凶,故而商铺摇铃,护卫齐出。在十丈之外的一个窄巷,人群聚集,一层一层包裹。
护卫赶到,驱散人群。
白玉笙隔着十丈之远,隐约瞧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但距离较远,光影交织,他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一个人形的轮廓。后来,护卫抬着那人形轮廓自他身旁走过,他才确信躺着的果真是一个人。
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的熟人。
雅房之内,他曾与她钻进同一个赌局。他是输者,她是赢者;他输掉一个月的自由,她赢得那位不承认自己是林三的林三。不错,躺着的是妩媚女人,抬着的亦是妩媚女人,他在确定她是一个人时,她已断气。
她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浓妆艳抹,神色安详。或许她走得很从容,没有一丝遗憾。
与此同时,白玉笙听到沿街行人多有议论,称杀害妩媚女人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长乐坊主。行人之中不乏赌客,说者动情,听者盛赞,纷纷指责长乐坊主阴险狡诈,着实是一位人面兽心的魔头。
长乐坊主,神偷林三。
白玉笙知道妩媚女人与林三之间有故事,却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那故事必定纠葛万千,用情至深,以致妩媚女人在看林三时虽有怨恨,却暗藏深深情意。本是两个人的故事,如今却已一生一死,天人永隔。
故事由女人开始,再由女人结束。
白玉笙不信林三是凶手,只因妩媚女人神色安详。但不久之后,那些护卫开始沿街搜捕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