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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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永乐坊

走出雅房,走出长乐坊。

时已夜深,整条街面灯火通明,较淮南城东街更繁华。沿街商铺皆开门迎客,甚为殷勤,街上则有三五成群的护卫巡街。若有逞凶闹事者,商铺便会摇响铜铃,请护卫依规矩处置。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极乐岛处处都有规矩,皆由天元阁统筹,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

白玉笙看着长街,却在想长乐坊,但他想的并非长乐坊本身,而是长乐坊里的遭遇。街上有如织行人,坊里有成群赌客;街上有护卫执法,坊里有庄家设局。不论行人与赌客,皆为天元阁请来的宾客,宾客如羔羊,能宰则宰,不宰则薅。

有过遭遇,方生感慨;有过感慨,始悟人生。

穿过长乐坊大厅时,白玉笙如同重新认识那些形形色色的赌客。整个大厅约有三十张赌桌,每张赌桌皆坐满赌客,或满面容光,高歌猛进;或垂头丧气,泪如雨下;或穿着亵衣,赖着不走……

赌坊之内,最易看尽人生百态。

每一位走入赌坊的赌客,无不抱着以小博大、以少博多的贪欲。但十赌九输,不同输者会有不同的表现,不同的表现会影响各自的人生。

人生是一场赌博,若想翻身,便要摘掉赌客的帽,做一名庄家,掌握自己的赌局。否则,赌客永远只是赌客,永远只会钻进别人的赌局,成为别人的待宰羔羊,轻则输钱输财,重则输掉人生。

身在雅房时,白玉笙曾是一名赌客。

他不喜欢赌,他知道十赌九输的赌局规则,可他非赌不可,只因庄家已抓住他的软肋。他的软肋即是他的欲,他的欲非为钱财,而为救人。救人之欲,使他甘愿成为一名赌客,落入庄家早已设下的赌局。

输赢各半,他是输者。

他明知不会赢,输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一众赌客走后,唯有他留在雅房。他留在雅房并非他喜欢雅房,而是他有非留不可的理由。赌局散去,他曾问庄家何时能见到故人,庄家却说他是输者,必须待在极乐岛,等候使唤。

不得使唤,便见不到故人。

他不甘心,又问所托之事。庄家只说保他想救之人性命无忧,至于何时救出,则需要看他的表现。离开一个赌局,他仿佛钻进另一个局,赌注是他一月的自由,庄家则是尚未谋面的故人。

若想翻身,便要摘掉赌客的帽。

但赌客的帽紧紧束着他,只要小燕子身在牢狱,他便永远只能是赌客。

赌客分百种,种种各不同。有些愚蠢的赌客,输掉整个身家仍沉迷其中,不知反省;有些聪明的赌客,在与庄家博弈时,虽屡赌屡败,却能总结经验,为最后的翻身积蓄力量。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已败过,败得很惨。但他并非一无所得,他已拿到一尺寒,他已融入极乐岛,他已离天元阁不过两百余丈。抬眼望去,那座数十丈高阁平地而起,阁顶闪闪发光,在此月色撩人的深夜绽放如花。

他不是采花贼,但他想采下那朵奇异的花。

采花只是手段,救人方是意图。既然他已无力摆脱赌局,更轻易摘不掉赌客的帽,便要试着做一名聪明的赌客。聪明的赌客会想方设法知彼知己,厚积薄发,进而扭转乾坤,改写输赢。

夜探天元阁之前,他走进永乐坊。

时已过亥,永乐坊主已经睡下,只剩一位伙计与一位擅长估价的老师傅看守。老师傅坐在灯下打盹,伙计则站在门前瞅着对面的长乐坊。白玉笙刚跨过门槛,伙计便笑脸相迎,颇为殷勤。

伙计道:“客官,您要兑何物?本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绝对是您行兑的不二之选。”

白玉笙道:“你怎知本公子要行兑?”

伙计道:“来永乐坊的客官有十之九是行兑,只有十之一是赎兑。小的方才看到客官在长乐坊外徘徊,想必客官今夜赌运不佳,需要转运。客官您算是来对地方,但凡赌运不佳的赌客在本坊行兑之后,总能翻本,扭输为赢。”

白玉笙道:“你倒是机灵。”

伙计道:“多谢客官谬赞。”言语之间,他已打量起白玉笙,从头到脚,挨个看遍,竟是在搜寻值钱的随身之物,奈何白玉笙素来节俭,既无玉佩,更无金银首饰,只有一柄小小油纸伞,遂问:“客官,您要兑何物?”

白玉笙道:“本公子是那十之一。”

伙计道:“赎兑?”

白玉笙道:“正是。”

伙计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可您方才从长乐坊出来……”

白玉笙道:“不错,本公子的确去过长乐坊,更是钻进赌局,与庄家周旋。可今日赌运破佳,人们总说十赌九输,在本公子看来却是未必,如今本公子赢回金银,便来赎兑。”

伙计听罢,复打量起白玉笙,显然颇为震惊。只因自长乐坊开门迎客起,便从未有赌客能够赢回本钱,更从未有赌客在赢回本钱后不乘胜追击,白玉笙回本后抽身而退,本身便足可称奇。

输者想着翻本,赢者想着多赢。

在伙计眼里,白玉笙已是一个另类。另类不是针对白玉笙本人,而是针对白玉笙赌客的身份,赌客不赌,可谓另类。但伙计迎来送往,随机应变的本领却是不俗,震惊之后,须臾便恢复镇定。

伙计道:“客官,您可有票据?”

白玉笙道:“票据?”

伙计道:“本坊有规定,但凡兑出之物,本坊皆会写下票据,交由行兑之人,作为凭证。若行兑之人想赎兑,必须携票据方可。”

白玉笙道:“本公子此番登岛,忘带票据。”

伙计道:“依照本坊规定,客官没有票据,小的不能帮客官办理赎兑。”

白玉笙道:“果真?”

伙计道:“小的不敢欺瞒客官……”

话说一半,他已打住,只因正有一柄匕首抵住他的胸。那匕首泛着寒光,虽未触到他,他却已然感觉到匕首的寒意,寒意侵体,冷得直哆嗦。哆嗦的是身体,畏惧的却是心。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当唯一的一条命受到威胁时,所有规矩皆为浮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聪明之人不会拿活的命去守死的规矩。永乐坊伙计可谓聪明,当下便已求饶,表示一切照办、不敢有丝毫懈怠。

白玉笙道:“本公子要赎兑。”

伙计道:“客官,您……您要赎何物?”

白玉笙道:“一柄剑。”

伙计道:“敢问客官,剑的名字是?”

白玉笙道:“追魂!”

伙计道:“回客官的话,追魂剑已超过赎兑期限。依……依照本坊规定,由本坊自行处置,本坊已于今晨售出,抵交兑银。”

白玉笙道:“账簿拿来。”

伙计听命照做,将账簿递与白玉笙,并主动翻至写有追魂剑的那一页。令白玉笙讶异的是,伙计显然一早便知道追魂剑的记载在何处,故而毫不迟疑,指着第七页第七条,念道:“兑者城东苏品纯,追魂剑一柄,值银百两,兑五十两,扣费五两,支四十五两。”

白玉笙道:“售于何人?”

伙计连忙找出另一本账簿,翻至最新一页第一条,念道:“买者天元阁冬芷,追魂剑一柄,逾期售出,售价百两。”

细细对照两本账簿,笔墨已干,竟不似临时书写。

白玉笙看着账簿,却自陷入沉思,虽然账簿记载与冬芷的描述一致,但其中着实有许多可疑之处。譬如追魂剑为何会落入苏品纯之手,譬如冬芷为何要买下追魂剑,譬如伙计为何会牢记追魂剑的记载在第七页第七条……

有风吹进,油灯摇曳。

老师傅自睡梦里惊醒,但只轻轻瞅一眼白玉笙,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