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森林,鸟兽竞走。
饕厨便如森森密林,那些刻在木壁上的走兽、游鱼、飞鸟皆栩栩如生,蓄势而起。当有风吹起时,仿佛能看到它们在轻微的喘息,走兽抬起四脚,游鱼翻着白眼,飞鸟扑着双翼……
正在一众来客质疑冬芷及其背后天元阁的安排时,忽有肉香扑鼻,自饕厨传来,由远及近,由内而外,甚为诱人。
食、色,性也。
纵来客们心志坚定、见惯世面,亦难抵挡那缕缕肉香扑鼻而来的诱惑。他们投身江湖,走南闯北,尝尽天下美食,却从未闻过如此美味。
美味当前,岂肯辜负?
连一贯食素的妩媚女人都为之动容,不禁深吸,感受那从未有过的肉香。她不食肉,但她知道那是肉香,是不同于牛、猪、羊、驴的绝妙肉香,只因她虽不食肉,却并非她真的不喜欢食肉。
她来自汴京,尝过各式各样的肉,却没有一式一样能与此肉香相当。
有些人食素,是因为真的不喜欢食肉,食肉于他而言有着莫大苦楚,近乎恶心作呕;有些人食素,倒不因不喜欢食肉,而因家贫,无以选择,素较肉便宜,便每每以素充饥,活着便是最大的乐趣。
另有一些人,既喜欢食肉,亦有相当的钱财可供挥霍,却总有别的考量,从而自我约束,成为一名意志不坚的素食者。妩媚女人便是这样一名素食者,她之所以食素,只是想保持身姿、妩媚动人,而无关趣味与钱财。
蓑衣剑客头戴笠帽,黑巾遮面,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或许在别人看来,剑客痴迷于剑。只要有剑,食与色皆可抛却。
秦刚却是忘掉质疑,忘掉恼怒,竟是闭上眼睛细细嗅起那缕缕诱人的肉香。仿佛在他眼前果真有一道大餐,一道香得令人窒息的大餐,他正大口喝酒,大口食肉,一如置身酒肆般快活。
冬芷顺势道:“诸位可还有疑问?”
白玉笙道:“有。”
冬芷道:“公子有何疑问?”
白玉笙道:“我来极乐岛,是为见故人,而非为食肉。”
原来,正当包括易筱君在内的一众来客沉浸于诱人的肉香中不能自拔时,白玉笙仍自清醒。肉香愈甚,清醒愈甚。此番来极乐岛,非为寻欢作乐,亦非为见故人,一切只是手段,救人方是目的。
一切与救人无关的事,皆与他无关。
一想到小燕子身陷牢狱,纵然使他体验做神仙的乐趣,他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乐,转而沉浸于那份焦虑与忧心。
当然,与白玉笙一同清醒的另有一位美人。
美人若离,若即若离。
自七年前入江湖起,虞若离便滴酒不沾,始终冷冷地清醒着。经七年巫山神女峰上秋霜冬雪的洗礼,她的心更冷漠几分,她的情更受着冻结,酒、肉等人间俗物更难以诱惑她。
她是一个另类,非为凡人。凡人受着食与色的牵绊,或出卖信义,或出卖品格,或出卖灵魂……她却无牵无绊,如仙女降落凡尘,虽有千般骚扰、万般萦绕,她自安然,初心不改。
清醒是她自己的清醒,而与别人无关。为使冻结的情继续冻结,为使冷漠的心接着冷漠,她自始至终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冬芷道:“故人要见,美味要食。”
白玉笙道:“天元阁的规矩?”
冬芷道:“公子果真聪明,既已知天元阁的规矩,还请公子莫要使小女子为难。”
白玉笙道:“世间之上,不是我为难你,便是你为难我。我实在有要事去见故人,片刻不敢耽搁。”
冬芷道:“敢问公子何事。”
白玉笙道:“大事。”
冬芷道:“多大。”
白玉笙道:“关乎人命!”
冬芷道:“既是如此,那公子更应品尝美食,只因故人已经吩咐,若公子一切听小女子安排,天元阁必定保她性命无忧。”
白玉笙道:“她?”
冬芷道:“不错,是她。”
白玉笙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冬芷道:“知道。”
白玉笙道:“你如何保证。”
冬芷道:“公子可真会玩笑,小女子区区一介女流,可不敢承诺,更不敢保证。但只要有天元阁在,只要公子恪守天元阁规矩,她便性命无忧,至于如何保证,需要公子亲自去问故人。”
言语之间,冬芷一直礼貌、恭敬,浅笑嫣然,令人亲近。可在白玉笙看来,她的笑里分明藏着深意,藏着只有他能读懂的深意。他与冬芷在讨论小燕子的性命,而要想保住小燕子的性命,便要听冬芷的话。
听话,意味着服从!
他一贯洒脱,崇尚自由,可此时犹如锁镣加身,唯有遵命!
正想着,冬芷已招呼众人入饕厨享用美食。秦刚为免遭五花大绑,当先一步走在前列,穿戴蓑笠的蓑衣剑客、妩媚女人等人皆一言不语,跟着走向饕厨,走向那诱人肉香的源泉。
酒和尚道:“有没有美酒。”
冬芷打趣道:“有,自然有的,美酒多如酒池,您大可喝不完兜着走。”
酒和尚道:“美味配美酒,人间极乐事。”言语之间,他看向不羁真人,笑骂道:“臭道士,你可别跟我抢。”
不羁真人道:“先到先得。”
话音未落,他已迈起奇绝的步法,转瞬间便超过秦刚,跑到最前面。酒和尚气得直跺脚,只得快步跟上,大骂不羁真人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他虽挺着滚圆大肚,速度却不慢,紧追不舍。
虞若离看一眼白玉笙,便提剑跟上,并不言语。
易筱君刚想夺白玉笙的伞,以唤醒白玉笙,岂料她的手尚未触到伞,白玉笙便已抬脚朝饕厨走。他走得很快,更显坚决。如冬芷所言,只要听她的安排,便可保小燕子性命无忧。
他想尽早完成冬芷的安排,以便尽早见到故人。
完成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只有听命照做,方可如愿见到故人,见故人非为叙旧,而为救人,救他心中所爱。从冬芷的言谈看,那位故人无疑便是小燕子被捕的幕后主使,或许那位故人的目标不是小燕子,而是他自己。
明知是圈套,却要义无反顾往里跳。
明知是死局,却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由两侧木壁中间路过时,他无意间瞥到木壁上的走兽、游鱼、飞鸟,不觉惊呆,以致脚步放缓,被后来的易筱君赶上。易筱君看向木壁时,亦怔在当场,继而反胃,差点呕吐起来。
走兽抬着四脚,游鱼翻着白眼,飞鸟扑着双翼。
原来它们并非栩栩如生,只因它们本即是活物。但它们皆被钉在木壁上,除轻微抽搐与挣扎外,再难掀起较大的动静,以致走兽闯不进森林,游鱼游不进瀚海,飞鸟飞不到天空……
真真假假,实实虚虚。
由艺术的美好到现实的残酷,只需轻轻一瞥。落差之大,如自山顶跌落谷底,不是初入江湖的易筱君所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