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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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更夫

白玉笙跟着燕公子走,走出茶楼,走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燕公子似乎对七里镇的每个角落都熟稔于心,从长街转入一条短街,再转入一条破旧的巷。小巷很长,越往前走,越是僻静荒凉,最后在一间旧房前停下。旧房并不大,且很破陋,没有庭院,没有围墙,只是一间孤零零的草房,堪堪可遮风雨。房门上刻满深深划痕,门沿木屑亦脱落好几层。

白玉笙眼睛看着草房,心里却在估算:如若茶楼的位置算小镇中心,那么此间草房的位置便是小镇边缘。

从中心到边缘,由内而外,由富到贫。

他不知道燕公子为何要带自己来看一间草房,草房并无特别之处,一路走来,他发现镇上有许多这样的草房,一间挨着一间,如鱼鳞般密集。或许燕公子想找的并非草房,而是草房的主人,若凝神静听,隐约可听到草房里传来阵阵鼾声。

原来,草房的主人酣睡正香!

令白玉笙颇感意外的是,一路上张长生都极少说话,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意外之余,他有些欣慰,心道:或许我的话已奏效,嘟嘟胖又变回原来的那个嘟嘟胖,只要嘟嘟胖不与燕兄争吵,便是不幸之幸。

正想着,却听张长生嚷道:“我肚子疼,得去一趟茅房。”

白玉笙有些诧异,不无关心道:“你有没有吃坏肚子?怎么如此频繁去茅房……”只是如先前那般,他话未说完,张长生已不见踪影。他只看到张长生捂着腹部,利索地钻入一条斜巷,很是急迫,至于斜巷之后的事,他却无从得知。

燕公子却冷哼道:“他哪是吃坏肚子,他这是坏了心。”

白玉笙心里一阵苦笑,只轻轻摇头,便岔开话题,问道:“我想,燕兄不会单单带我来看这间草房吧?”

燕公子道:“跟我在一起,你总算学到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你请我帮你查案,我既已答应你,自然要信守承诺。来此不为别的,只为查案,这间草房不是别人的,正是昨夜那位更夫的。”

白玉笙疑道:“更夫?”

燕公子道:“不错,我带你来此,正是要找昨夜打更的更夫。江湖上有句至理名言,唤做‘欲知白日事,只需问乞丐;欲知夜间事,还得问更夫’,凶案发生在昨夜,自然得问昨夜的更夫,何况……”

白玉笙急问:“何况什么?”

燕公子道:“昨夜我曾走出客栈,恰好碰到更夫慌慌张张敲响三声锣,便往长街另一头狂奔,连锣掉地上都不闻不顾。可我清楚记得,那时已经四更,四更敲三更的锣,你不觉得奇怪?”

白玉笙恍然道:“不错,我也只听到三声锣。”

燕公子道:“当时我只是奇怪,并未多想,直到听你说和尚之死在三更后、和尚尸体被盗在四更前,我才将两者联系起来。更夫三更锣并未敲错,而四更锣却敲错,我推测更夫应该是在四更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才如此慌张,以致连锣声都敲错。而他看到的不该看的,极有可能与凶案有关。”

白玉笙道:“可禅师是在房间里遇害的,而更夫敲锣是在街上。”

燕公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没好气道:“刚刚夸你有点小聪明,此时却装起糊涂来。更夫虽瞧不见房里的凶案,难道瞧不见逃跑的凶手?何况,和尚体型那样大,要想带走和尚的尸体,绝非易事,除非……除非那位凶手一直待在客栈没走,除非和尚的尸体亦藏在客栈某个角落。”

白玉笙突然想起一事,遂道:“凶手会不会是客栈之外的人?禅师房间的房顶有一个破洞,破洞就在禅师尸体的正上方,嘟嘟胖在房顶发现两行女人的脚印,却不知是否与凶手有关……”

燕公子却断然道:“绝对无关!”

白玉笙还想再问,燕公子却是走上前,敲响草房的门。

不曾想门虚掩着,燕公子轻轻一敲的力道,已然将门推开。屋里较屋外更简陋,亦更破落,除一张破床外,竟是没有别的物件。床上合衣侧躺着一人,打着呼噜,似在沉睡,正是昨夜的更夫。更夫们晚间值夜,只能白天补觉。

他鼾声极重,如低低雷鸣。

燕公子猛地咳嗽一声,更夫却不为所动,仍旧沉睡,仍旧鼾声如雷。他只得弯身捡起一块石子,轻轻一弹,便打中更夫脑袋。更夫一阵嚎叫,瞬间惊醒。

更夫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坐起身时却瞧见门前站有两位陌生人,便随手脱下一只破鞋,直直扔向木门,并且大嚷:“你们谁啊,私闯民宅知道不?老子好歹算是半个衙门中人,走走走,跟老子到衙门说理去。衙门里都是老子的熟人,小心老子叫你们吃牢饭。”

燕公子初以破鞋为暗器,遂连忙拽上白玉笙,躲开那只破鞋。可躲开破鞋,却未能躲开鞋臭,霎时臭气熏天,因而他立即捂住鼻,飞退到屋外。离破鞋足有一丈之远,他才松开手,呼吸新鲜空气。

他敲着折扇,大口吸气,嫌弃道:“什么味,这样臭!”

白玉笙看在眼里,心道:燕兄果真有洁癖,鞋虽臭,却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他正想着,却见燕公子挑开破鞋,重新回到门前,并自腰间取出一锭白银,伸进屋里,冲屋里喊:“打更的,你且出来一下,我向你打听个事。你若如实相告,这锭银子就送你。”

更夫一见白银,立即从床上跳起,赔笑道:“原来是两位财神爷啊!误会,都是误会,财神爷在上,请受小的一拜。小的刚刚还做梦来着,梦见有财神爷上门送钱,这梦果真灵验,下回小的还要做同样的梦,最好永远不醒来……”

一阵唠叨后,更夫已穿戴整齐,走出破屋。

夕阳洒照,如沐金辉。

更夫抬手揉了揉睡眼,直直盯着燕公子手中白银,似不敢相信,仍处梦中,嘴上却急道:“问吧,财神爷赶紧问,小的赶紧答,然后赶紧领了钱。妈的,好久没人向小的打听问事,害得小的每月只能领到衙门里的几个铜板,都快记不得白花花的银子长什么样,再熬下去,连乞丐都不如。”

虽贫穷至此,他却自视高乞丐一等。

白玉笙一听,不禁细细打量起更夫。但见更夫光着一只脚,并散发一股脚臭,而他穿着破衫,蓬头垢面,一时很难看清他的脸。白玉笙发现,他身材矮小,臂膀却极粗壮,或许是夜间敲锣报时的缘故。他说话时,眼睛直直盯着白银,不敢眨眼,生怕一切只是个梦。

夜间敲锣需守夜,守夜更夫易老衰!

白玉笙瞧不出更夫的年纪,或许六十,或许五十,或许四十……或许连更夫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别人更无从得知。天生万物,各有其命,有的人生在富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而似更夫这般贫寒的,活过一日算一日,活过一年算一年,哪有闲功夫算计自己能活多久。

燕公子却不如白玉笙一般多想,他晃了晃手中白银,冲更夫道:“我且问你,昨夜在客栈附近,四更时你为何只敲三声锣?”

更夫一怔,眉头紧皱,似未想到燕公子会有此一问。他不自觉后退数步,扶着虚掩的破门,支支吾吾道:“你……你胡说,小的明明敲四声锣。”

燕公子不无惋惜道:“也罢,怪只怪某人偏偏跟银子作对。”

说着说着,他已缩回手,要将银子放回腰间,更夫被他一吓,抢着道:“别别别,小的什么都说。小的之所以敲三声锣,那是因为……因为小的撞到鬼,小的敲锣二十年,还从未撞过鬼,自然吓得不轻。别说小的,纵是两位财神爷撞到鬼,也会被吓破胆。”

燕公子急问:“什么鬼?”

更夫却伸出手,眼睛泛着贪婪的光芒,狡黠一笑道:“一锭银子一个问题,这是小的买卖消息的规矩,刚刚那个问题小的已经回答。若财神爷还想问小的,需得再给小的一锭银子。”

燕公子只得给他银子,又自怀中摸出一锭,提醒道:“你说说看,若不能令本财神满意,本财神掉头就走。”

更夫接过银子,塞嘴里咬而再咬,连忙揣怀里去,却又直直盯着燕公子新掏出的银子,兴奋道:“说,当然要说。财神爷爽快,小的便爽快,小的就喜欢做财神爷这样的生意……实话告诉财神爷,小的昨夜撞到的是一只大头鬼,其实啊,就是个满身是血的老秃驴,秃驴你们都见过的吧,寺里庙里庵里都能见到秃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小的跟你们说啊,那脑袋秃的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圆、还要亮、还要大,他呀,从客栈……”

正要说下去,却是戛然而止。

自燕公子询问起,白玉笙便细细听着,想从更夫的话里听出一些蛛丝马迹。眼看就要听到关键之处,更夫却是突然一个踉跄,倒地不起。

他倒地时,眼睛仍直直盯着燕公子手中白银!

白玉笙蹲下身,定睛一看,却发现一枚铁钉已射进更夫的咽喉,这位自称“老子”的更夫已然断气。下山以来,不过二日,他却接连遇上两桩命案,着实吓得不轻,身体不住打颤,眼睛却盯着更夫咽喉上插着的铁钉。

黑色铁钉,冷冷,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