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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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悔悟

如梦,涂上一层锅底灰。

涂上锅底灰的梦仍是梦,涂上锅底灰的张长生仍是张长生,只因假即是假,真即是真。

假能乱真却非真,真能乱假却非假。

两人相拥时,张长生脸上的灰蹭到白玉笙的白衣,黑白分明,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后来,张长生紧紧盯着眼前长满胡须的男人,眼眶有些湿润,抹鼻涕时,顺带将锅底灰抹去,露出那张白白净净的脸。

脸很秀气,与身材极不相称。

看到这张脸,小燕子不禁想起智净小和尚,想起小和尚服毒时的绝望,不免忧伤起来。她的忧伤很没来由,她不知道自己是忧伤小和尚的忧伤,还是忧伤自己的忧伤。在她看来,小和尚本质不坏,只是被慧觉利用。

她记得小和尚服毒后曾眺望远方,可她看不到小和尚看到的远方,小和尚看到的远方只有小和尚自己知道。

一念及此,她抬头眺望。

山脚与山上不同,看到的远方也就不同。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上山的江湖客挤着,下山的江湖客推着,他们只得离开山脚,走向别处。可放眼望去,满心回忆,小牛村却已不再,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亦不再,山上的齐云观则变作灵犀阁……

难怪师父会说,道一直在变!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在变,万物皆在变!

白玉笙带张长生去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座座坟,就像一个个家,紧紧挨着。房是生者的家,坟便是死者的家,看到坟,张长生便仿佛看到家,看到小牛村。碑上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可他不识字,连爹娘的名字都认不得,白玉笙只得带他走到其中一座,他扑通跪下。

极少哭的他,嚎啕大哭。

他仿佛不会说话,只会哭,从第一座坟哭到最后一座坟,哭个没完。白玉笙在一旁安慰他,非但没能让他停下,反倒跟着他一起哭。直到天黑,夜幕降临,张长生方抹去泪痕,随白玉笙离开。他走得很慢,却很决绝。

林中篝火,冉冉上腾。

三人围火而坐,皆沉默不语,连一向爱说笑的小燕子都皱起眉头,想着心事。她自幼无父无母,是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将她抚养,供她吃穿,若非他们,她不被冻死,亦会被饿死。刚刚在他们坟前,白玉笙与张长生皆哭成泪人,她却强忍着悲痛,没有哭出声。

哭不出的伤,却淤积在心。

她哭不出声,并非她不想哭。而是她觉得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不能哭!

张长生自怀里掏出一个肉包,正想咬上一口,却忽然停下,手打着颤,将肉包递与白玉笙,白玉笙不接,他复瞅瞅对面的小燕子,稍一迟疑,便猛地将肉包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半截。

他之所以迟疑,只是觉得小燕子有些眼熟,仿佛在何处见过。但他下山以来,一直被慧觉以美食诱惑,独处一室,见过的人并不多,因而他很快想起,小燕子正是那日悦朋客栈里见到的俏公子。

他不喜欢那位俏公子,也就不喜欢小燕子。

他不知道白玉笙为何会与俏公子在一起,白玉笙没说,他也就没问。他不喜欢问东问西,他的好奇心全在食物上。譬如此时他腹中饥饿,肉包虽算不得美食,却能缓解饥饿感,因而肉包虽非美食,却胜过美食。

他在修道,修他自创的吃道。

吃道的最低境界便是填饱肚子,若一个人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便很难顾及其他,得成大道。

白玉笙眼瞧着他如此,竟是放下心来,想着嘟嘟胖果真是嘟嘟胖,一点都没变,他印象中的嘟嘟胖正是一个十足贪吃鬼,用嘟嘟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食不食,罪大恶极”。

在嘟嘟胖看来,任何跟食物过不去的行为,皆是犯罪。

过不多时,肉包连渣都不剩。

张长生摸摸肚皮,似未吃饱,但身上已无多余的肉包。他瞧着火焰,实在无趣,便伸手摸白玉笙的胡须,一把拽下,埋怨道:“瞧你老的,若非看到你的背影,我差点不敢认。”

白玉笙不甘示弱,一把夺过胡须,重新粘上,回道:“瞧你黑的,若非看到你胳膊上的疤,我都认不出你。”说着说着,他却自觉示“弱”起来,轻声道:“嘟嘟胖,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张长生望着冉冉上腾的火焰,沉默良久,哽咽道:“是禅师,禅师……”

白玉笙道:“慧觉?”

若在往日,白玉笙最是不爱听张长生讲故事,尤其这个故事还跟慧觉有关。他一直认为张长生讲的故事又臭又长,很枯燥乏味,可这一回,他却听得极认真,对面的小燕子亦极认真,只因张长生讲的不只是故事,更是他的经历。

有什么样的经历,便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经历不同,故事也就不同。往往打动人的不是故事,而是各自经历。

张长生望着火堆,火苗腾腾往上蹿,微烫,似醉,他酝酿好一会儿,方缓缓道:“那晚你离开七里亭后,商大哥带我去镇上养伤,可刚到镇上,便遇到禅师。禅师说要带我去品尝从未尝过的美食,你知道的,我一向贪吃,便没忍住,跟着他去到一个地方,那里有许多厨子,每天做不同的饭菜。另外,我还学会喝酒,各种各样的酒,一喝就醉。可我喜欢喝酒,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欢喝酒还是喜欢醉……我没数过,不记得过多久,只知道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寒。后来有一个深夜,酒足饭饱,我已熟睡,正做着美梦,禅师却急匆匆来找我,他说要带我走,我就真的跟着他走。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带我来到一座坟前,他说坟里埋的是他的徒弟。”

小燕子失声道:“是智净小和尚!”

张长生看向小燕子,心下有些奇怪,便不再理她,仍旧望着火焰,接着道:“不错,是叫智净。可我不相信,因为我听说和尚死后只会火化,不会土葬,可禅师说智净凡心未泯,当和尚只是不想被饿死或冻死,他希望智净来世能生在富贵之家。禅师说智净很像我,一样的白,一样的胖,一样的善。我说这算不得像,只因很多人都很白,很胖,很善,就像禅师。可禅师却说自己是坏的,他向我忏悔,说不该骗我,不该杀人。你知道的,他待我很好,让我吃很多美食,我不信他会骗我,更不信他会杀人,我一直当他是好人。”

话至此时,他面上愁容,陷入沉默。

沉默是会传染的,一人沉默,其余二人便会跟着沉默。白玉笙与小燕子沉默,并非他俩真的想沉默,只因张长生在讲故事,故事未结束,便不能中途打断。

张长生总算打破沉默,接着道:“为证明自己是坏的,禅师向我讲许多故事,说他曾让智净扮作我的模样去骗你,说他曾杀过许多人。最后,他从身上摸出一枚枚黑色铁钉,说这些都是他杀人的暗器。”

小燕子掏出一枚幽冥钉,问道:“可是幽冥钉?”

张长生望着幽冥钉,更是惊奇,激动道:“不错,就是这样的铁钉,禅师身上有许多一模一样的铁钉。我不信铁钉能杀人,直到他当着我的面将一枚铁钉打入树干,我才害怕起来,怕他会失手将铁钉打入我的身体。但禅师并没有杀我,反而求我原谅坟里的小和尚,我不知道小和尚所犯何错,可死者为大,我选择原谅他。说来奇怪,我竟然会原谅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禅师很感激我,说想弥补过错,想求得佛的原谅,他叫我跟他一起,去找一个女人,可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依依,没有别的女人。对不起,原来是我会错意,他要找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一个女淫贼。”

白玉笙一怔,失声道:“是胡媚儿!”

张长生没有抬头,仍旧望着火焰,接着道:“不错,是叫胡媚儿,一个很丑的女人,却自以为很美。禅师说她偷走你的玉,他要帮你夺回玉,就这样,我跟着禅师走过许多地方,总算找到她,她刚刚玩弄一个富家公子。那个丑女人想勾引禅师,可她却看不到禅师是个和尚,和尚戒色,禅师修行二十载,一直不近女色。最终,禅师拿回玉,并废去她的武功,以示惩戒……”他突然不再看火焰,却自怀里掏出玉质小笙,硬塞到白玉笙手中,激动道:“禅师本想亲手将玉还给你,并当面向你忏悔,可就在前天夜里,我们的行踪被坏人发现,禅师让我带着玉来找你,他自己却……”

张长生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在他看来,故事到此,便是结局。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局,譬如人的一生,不到最后,永远看不到结局。不是讲故事的人故作神秘,而是他知道的故事仅止于此,再往下讲,便是他的杜撰,而杜撰是不真的。

他没看到禅师的结局,也就讲不出故事的结局。

他在心底杜撰过一个结局,却只能放在心底。只因这个结局是为说服自己,而非取悦别人。他杜撰的结局是美的,与其说他希望故事的结局是美的,倒不如说他希望禅师的结局是美的。

禅师待他好,他便跟禅师亲。

他头脑简单,难辨黑白,不分善恶,唯独记着别人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