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者,拄着木杖。
门开的一霎那,有浓浓药香扑鼻而来,竟分不清药香是来自房中还是老者身上。观老者鹤发童颜,保养有道,竟看不出年纪,尤其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已然胜过一般青壮年。
此时的他左手拄杖,右手拿着药罐,指间却带着药渣,显然方才正在捣药。药捣三分,却被打断,自然恼怒,因而不待铁无私询问,白发老者便眉头微皱,没好气道:“原来是你小子,上回你带来的人伤已痊愈。”
铁无私躬身一拜,恭恭敬敬道:“多谢世伯!”
白发老者不耐烦道:“谢个屁,你还赖着不走?我只是个穷大夫,一箪食,一瓢饮,没什么能招待你们这些京城权贵的。”
铁无私听出白发老者的话外之意,非但不生气,反倒双手奉上自汴京药铺买来的上等山参,赔笑道:“世伯,您真是折煞小侄,小侄岂敢蹭吃蹭喝,这是小侄特意给您买的山参,烦请世伯务必收下。”
白发老者一听“山参”,顿时面有喜色,原来他正在研制一种延年益寿的药,药材齐备,唯独缺山参。当下他便丢掉木杖,腾出手来接山参,但只瞅一眼,便将山参扔在地上,数落道:“你呀,自小便不学无术,不好好继承父业,偏偏跑去做捕快,连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
铁无私道:“莫不是下等冒充上等?”
白发老者没好气道:“若是下等冒充上等,倒也不失山参之名。但此山参分明是假的,若以其入药,对身体是百害无一益。”
话音一落,便要关门。
铁无私拦着他,赔笑道:“回头我就去找那家药铺算账,封他的药铺,治他的罪,以免假药泛滥,祸害世人。”
白发老者冷哼道:“不愧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好威风,好气派。”
铁无私羞红脸,辩解道:“世伯,求您别开小侄的玩笑。您是看着小侄长大的,小侄怎样的为人,世伯您岂会不知?”
白发老者道:“以前知,如今却是不知。”
铁无私听罢,无言以对,只得赔笑起来,直奔主题道:“世伯,您先让我进去,我找白公子有事。”
白发老者道:“这儿没有你要找的白公子。”
铁无私急道:“世伯,您莫要唬我。此人关系重大,我一定要见到他。”
白发老者抬起木杖砸他,却被他轻易躲过,遂啐道:“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他既已痊愈,我还留他作甚!”说话间,他已“砰”地关门,却隔着门提醒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说要回家,回家找他的师父。至于他家在何处、他师父姓甚名谁,我却是一概不知。”
铁无私虽隔着门,却躬身施礼,恭恭敬敬道:“多谢世伯!”
原来,这位白发老者是铁无私父亲的一位故交,虽性情孤僻,却是医术精湛,治病救人,很有一套。其年轻时曾在宫中做御医,后因不愿参与宫斗,得罪不少权贵,遂主动请辞,隐居于此。那夜自山神庙回到小镇,铁无私便背着白玉笙来此,请白发老者救治,他自己则回到汴京,向圣上禀明一切。
圣上对他甚为倚重,并未听信江湖传闻。
他没有跟圣上提白玉笙,确切说来他提到的只是一个名字,而没有提白玉笙曾帮助过反贼,更没有提自己曾败在白玉笙的剑下。至于白玉笙的身世及其与宝藏之间的关系,知与不知,他皆一带而过。
这是他第一次对圣上有所隐瞒!
为这,他的内心日夜受着煎熬,如受刀割,如受凌迟!
他知道齐云山就是白玉笙的家,白玉笙说回家,一定是回齐云山。可此时的齐云山俨然变成是非之地,无数江湖客争相前往,必然会有一番明争暗斗。他要亲自去齐云山一趟,既是为寻找白玉笙,更为查明真相,揭穿这场由灵犀阁主精心策划的武林大会阴谋。
此时的白玉笙经十多日休养,由小燕子悉心照料,已渐渐恢复。
那夜自山神庙回来,虞若离一直跟着。
她一袭白衣,血迹斑斑,却无暇顾及自身,连白衣老者要替她把脉,都被她断然拒绝。她一宿没睡,只是呆呆看着他,看到后来,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可她强忍着疲惫,直到天明,在他苏醒之前,方悄悄离开。
结束,未尝不是新的开始。
她希望找回自己,纵然原本的那个她早已不属于自己。自她拜入巫山派,她便只属于巫山派,而不属于任何个人。
用师父的话说,个人该有的情感,个人该有的生活,她都不配拥有。
白玉笙醒时,曾问过虞若离的情况,小燕子没有隐瞒,如实说出一切。她很擅长骗人,却从不对他撒谎,她还调侃,说虞若离喜欢他。他连连摇头,急忙否认,可到后来,他闭上眼睛时,脑海里涌入一个个画面,都是关于虞若离的。在山神庙时,她曾流泪,他本以为她在害怕。
此时他才明白,她的泪是为他流的。
他当她是朋友,江湖上唯一的朋友。或许她也当他是朋友,故而她的泪是为朋友流的,纵是换作别的朋友,她一样会流泪。如此想着,也就释然。
他却不知,她没有朋友。
在白玉笙养伤期间,小燕子打听到许多江湖事,却都没有告知他。直到他身体痊愈,走出那座充溢着浓浓药香的宅院,她才说出一切。她说得极小心,他听得亦极小心,听到丐帮要在齐云山召开武林大会时,他突然不安起来。他的不安很没来由,或许自入江湖起,他的心就从未安过。
天下失序,江湖亦失序。
失序的江湖动荡不安,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而身在江湖的他,早已不能自持,唯有随波逐流,如一叶没有航线的舟。
在他看来,丐帮在齐云山召开武林大会,一定有所图谋,或许一切都出自徐先生的安排。他开始担忧独自在山上的师父,担忧被徐先生藏起来的嘟嘟胖。于是,他与小燕子混迹人群,扮作一般江湖客,踏上回齐云山的路。
此行是为回家,可家不成家,他俩只能偷着回!
离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愈来愈近,路上会遇着许多江湖客。有剑客刀客,有男人女人……既有名门正派,亦不乏鸡鸣狗盗之徒;有维护正义的侠士,亦不乏调戏女人的淫贼。往往走着走着,便会拔刀的拔刀,使剑的使剑,先行比试起来,弄得沿途血迹斑斑,很是狼藉。走过直道后便是小路,小路狭长,两侧则是无尽茂林,时时有人蹿出,加入赴会的队伍。
早晨出发,未时方至齐云山下。
此时的齐云山,早已变换模样。村口树林,遭尽数砍伐,小牛村的残垣断壁,不剩一砖一瓦,铺成宽阔大道,直通山脚,两侧则搭起一个个各色帐篷,分属四大世家、八大门派、三十六小派来客。至于无门无派的江湖客,因难以预估人数,也就任其自理,或栖于林中,或卧睡山洞。
山腰望月亭处,碎石开山,整出大片空地,搭起一座座擂台,尤其望月亭至齐云观的石阶两侧,皆插旌旗,一字排开。山顶齐云观,早已焕然一新,悬一匾额,书曰:“灵犀阁”。
江湖客们哗然,议论纷纷。
很少有人知道齐云观,也就很少有人到过齐云观。没到过齐云观的人看到“灵犀阁”三字时,便将齐云观当成灵犀阁。
灵犀阁之名,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灵犀阁的真正所在,却鲜有人知。灵犀阁买卖消息,向来极其神秘,买家或被迷晕,或被蒙眼,很难识得灵犀阁与灵犀阁主的真正面目,不曾想逢此盛会,竟能见识到灵犀阁的真身,着实令无数江湖客动容。
纵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亦难掩兴奋。
江湖客之中,却有二人,皆着白衣,一个是好生俊俏、白面无瑕的书生,如此寒冬腊月,手上却拿着把折扇;另一个年纪稍长,满脸胡须,眉宇间却自有风采。此二人刚到山脚,未及上山,便听到江湖客们提及“灵犀阁”三字,不禁身体一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由远而近,由下而上。
放眼望去,尽皆江湖客,来来往往,吵吵闹闹,使得齐云山早已失去往日安宁,融入酒,融入江湖。
果真应验那句:江湖客身在何处,何处即是江湖。
齐云山下,胡须男满面愁容,似不信江湖客所言,正要抬脚上山,一探究竟,只是他前脚刚踏上第一级石阶,便被身后之人拉住。他初以为自己的身份已被人识破,遂小心提防,不敢大意。可当他转身看向身后之人,却是愣在当场,连握紧的拳头亦不自觉松开。
原来拉他的是个胖小子,挺着胖嘟嘟的滚圆大肚,满脸涂着锅底灰。可若仔细看,分明能瞧出锅底灰下,藏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这位胖嘟嘟的胖小子还卷起衣袖,右臂上赫然有一道月牙形的刀疤。
刀疤弯弯,形如月牙。
他认得这道疤,更认得这张白白净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