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十步之外,有一家包子铺。
铺名倒很新鲜,唤作“良心铺子”,铺里还算整洁,似乎刚打扫过。只是桌椅有些陈旧,除却沧桑外,还有明显刀痕,阡陌纵横。此时,女掌柜端出一笼刚蒸好的肉包,正冒着热气儿,送与一桌客人。
女掌柜约摸三十,面容姣好,身段匀称。张长生忍不住多看两眼,直流口水,白玉笙只当他饿极,对肉包流口水,也就并未在意,而是看向那桌客人。
客人相貌有些荒诞,因其脸上有一道如同桌上刀痕一般深的痕,使其面目有些狰狞。表情倒很木讷,衣着也朴素,女掌柜将肉包放他桌上时,他很拘谨地道一声谢,便拿起肉包,狠狠咬上一口。女掌柜见他如此,不免多看两眼,临走前还不忘关心道:“慢点吃,别噎着。”
白玉笙心想:或许,他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他俩在一张空桌前坐下,叫来两笼素包,纵吃不完,亦可路上带着。叫素包是张长生的主意,这一点令白玉笙颇感意外,在他以往的印象中,张长生是极钟意肉包的。他正想着,张长生却是拿起素包,一口吞下一个,大赞:“良心铺子真良心,这素包真好吃!”
说话间,他顺手拿起一个,递与白玉笙。
白玉笙却是一怔,对着包子发呆。他确信自己没有跟张长生讲过“良心铺子”四字,遂问:“嘟嘟胖,你识字?”
张长生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我……怎么……不应该识字?”
白玉笙欣慰道:“应该,当然应该。只是很早以前我就让你读书识字,你偏不读,此番倒叫我刮目相看。”
张长生讪讪一笑,两手揉着包子,竟将包子揉作一团。白玉笙看在眼里,遂责备道:“嘟嘟胖,你这家伙好生奇怪,包子是不是跟你有仇,须得你如此糟蹋它?难道你修行的吃道,允许你糟蹋食物?”
张长生这才注意到本来精致的包子,此时已被自己揉成一个面团,遂一口将面团塞进嘴里,辩解道:“这样……更容易吞食,我的新发现。”
白玉笙开始上下打量起张长生,眼前的张长生竟不似他从前认识的张长生,无端生出一种陌生感。他在街上看到陌生的商铺以及路人,亦会生出同样的陌生感,仿佛眼前吃着包子的张长生,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张长生被他看得极不自在,遂道:“这家铺子,不太平啊!”
白玉笙一怔,不再看他,而是打量起铺子。铺里坐着另外两位吃客,最外边坐着一位商人,斯斯文文,脸上很有些风尘味,或是自外地来此经商,或是自本地到外地经商。有道是商人重利轻离别,白玉笙理解的商人,多来自书中。这位斯文人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蒸包子的女掌柜,眼神中却多少带些轻薄,仿佛他吃的不是包子,而是蒸包子的女掌柜。白玉笙细细一想,女掌柜风姿绰约,面容姣好,想必任何人都会多看两眼,也就不足为奇。引起白玉笙注意的却是那位衣衫褴褛的客人,他正在喝粥,而盛粥所用的正是一只缺角破碗。
破碗盛粥,自然不满。不满不盈,不盈不亏。
白玉笙很是疑惑,不管他走到何处,总能看到这群乞丐。他们会不会跟禅师遇害有关?他的玉笙是不是被他们偷走的?
正想着,却不知何时走进一位胖老爷,大腹便便,衣着很是不凡。胖老爷一进门,开口便是收租,原来小镇沿街商铺,皆由他所建,有些卖与住户,有些租于商户。每每月初,他会使人到各商户催租,令底下人不解的是,自打这“良心铺子”女掌柜的男人死后,却是他本人亲自来收租,并且租金翻倍,很是磨人。见女掌柜拿不出钱来,他便会动手动脚,说几句“晚上你到我家来做馒头”、“以活代租”的勾搭话。
白玉笙虽听不懂话里有话,但他瞧着这位胖老爷很不惯。各位吃客似并没有替女掌柜打抱不平的意思,尤其那位商人模样的斯文人,狼吞虎咽一番后,将几枚铜板放桌上便急匆匆跑出铺子。
他跑得很急,身后刮起风尘。
此时,刀疤男吞下最一个肉包,突然站起身,朝门口走。白玉笙初以为他要离开,不曾想他却径直朝胖老爷走去,他走得很慢,却很坚决。他总算走到胖老爷身前,将女掌柜挡在身后。胖老爷显然有些忌惮他,下意识后退数步,但胖老爷稍作镇定,挺了挺肥胖的胸脯,大手一挥,便有数十家丁自两边涌入,将包子铺团团包围。家丁们挥舞着棍棒,竟赶上衙门升堂办案的威武气势。
胖老爷指着刀疤男,恶狠狠道:“你这穷小子,屡次坏我好事,上回挨一刀还不识好歹。这一回,就算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刀疤男一言不语,冷冷盯着胖老爷。
女掌柜躲在刀疤男身后,扯一下他的衣,既是替他担心,亦是不愿他再为自己出头,冒性命之忧。刀疤男转过身看女掌柜,面目虽狰狞,眼神却极尽温柔,坚定地道:“有我在,别怕。”
这是白玉笙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他声音很好听,与其长相极不相符。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胖老爷大怒,骂道:“你个臭****,男盗女娼,这狗东西有什么好。伙计们,给我上,打死打残算我的,本老爷重重有赏。”
随着胖老爷一声令下,家丁们开始围殴刀疤男。饶是他会些拳脚功夫,亦难抵数十人棍棒伺候,且得分心顾女掌柜周全,因而在他踢翻一人之后,便被身后一记闷棍砸晕,跪倒在地。
白玉笙很想帮忙,但他不会武。
虽然师父说他会武,可他从未使过。他望向张长生,示意他能否帮一下那个刀疤男。他知道张长生会武,而且武功不弱,张长生跟着师父练过十年的剑,他是看在眼里的。
张长生却自埋头,只顾着吃。
白玉笙只得握紧手中长剑,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师父说这是一柄杀人、救人的剑,眼下正有恶人作恶,他需要用这柄剑救人、杀人吗?他不会使剑,剑在他手上从未出鞘。他知道一旦秋霜出鞘,便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他曾亲眼见师父用它杀死数十盗匪,须臾之间,数十条人命。
他犹豫,他惶恐。只因他想救人,却不想杀人!
他从未杀过人,自小到大,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一念及此,他握剑的手竟瑟瑟发抖,握剑如握秋霜,他再次感受到秋霜剑的冷酷,冰心。
正在他犹豫之际,却听角落传来一声喝骂:“哪个龟孙子打扰我老叫花吃饭?大清早瞎折腾个啥,狗仗人势的东西……”白玉笙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那位老乞丐,只见他的粥已喝完,正敲着碗筷,哼着市井小调,目不斜视,盯着胖老爷。胖老爷却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仍旧指挥若定,让家丁们痛扁刀疤男。不曾想他正洋洋得意时,却自空中飞来一物,正好塞住他长满胡须的大嘴。
胖老爷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白玉笙看的真切,塞住胖老爷嘴巴的不是别的,正是老乞丐扔出的包子。包子飞出的速度极快,力道极大,能以包子作暗器打出,且能如此精准无误,必是高手。白玉笙问张长生是否看清老乞丐的动作,张长生放下手中包子,连连摇头,道:“我只看到比我还胖的坏人嘴里塞进一个包子,却不知包子是如何到他嘴里的。”
白玉笙不再言语,盯着那位老乞丐。
师父曾说,天下武功,唯快难破。但师父又说,天下武功,以静可破。只要你看清对方招式,及时拆招,即可制敌。
白玉笙明白师父的意思,一个人要想立于不败,要么足够快,要么足够静。
这位前辈就足够快,故而他一出手,便将胖老爷制住。接下来,老前辈又将竹筷扔出,纷纷击中家丁们的要害,家丁们站立不起,躺地上求饶。胖老爷掉头就跑,连身后家丁都不管不顾。
女掌柜将刀疤男搀扶着引到老乞丐桌前下跪,齐齐说着“多谢前辈救命之恩”。老乞丐却不耐烦,摆摆手道:“你们快别谢我,我老叫花本是来吃白食的,见有人捣乱,吃得很不开心,于是耍些臭脾气,顺手扔些筷子、包子什么的,你们要谢就谢包子、筷子喽。”
话音一落,他扬长而去,不待挽留。
临走时,他却特意望向白玉笙,似有深意。白玉笙似懂非懂地回以一礼,他敬佩老前辈的侠义精神,老前辈是一个好人准没错。在白玉笙心中,老乞丐不再只是乞丐,而是德高望重的前辈。
何为狭义?他不知道,狭义或许就是强者帮助弱者。
他总算明白:救人未必要杀人,救人也未必要用剑。老前辈用包子、筷子将胖老爷一干恶人赶跑,便是救人。原来外面的世界,不只有恶于盗匪百倍的坏人,还有像老前辈一样侠肝义胆的好人。
后来,白玉笙问张长生是否看清前辈扔筷子的招式,张长生放下手中包子,连连摇头,道:“我只看到筷子击中他们,他们便倒地求饶,却不知筷子从何处来。”
白玉笙陷入沉思,思而再思。
若按师父所说,他能看清张长生看不清的招式,是否能说明他的武学造诣高于张长生?他虽看清老前辈的招式,可若筷子扔向的不是家丁而是他,他能否躲过?
他本来很想知道刀疤男与女掌柜的故事,但他突然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掌柜的活法是经营好客栈,女掌柜的活法是经营好包子铺,而刀疤男的活法是守护好女掌柜。至于其中的故事,只有亲历者才懂,外人很难理解。
走出良心铺子,他却顿生迷茫。
他迷茫的是,长路漫漫,他不知道自己的活法是什么。师父让他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可逍遥自在只是一种假想的状态,不是具体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