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盯着屋顶破洞发呆,洞口极小,约摸数寸,若有人自上而下,只堪堪能探出脑袋。而他初进房间时地板上没有碎瓦或泥屑,凶手极有可能并未踏进房间,在屋顶上即将禅师杀害。如此一想,禅师遇害时未发生打斗竟似颇为合理。
忽有风起,吹开那扇虚掩的窗。
原来窗并未上锁,白玉笙快步走到窗前,由楼上往下看,此时清冷长街上墨一般黑,看不清路,亦看不清远方。他有些懊恼,自责没能及时发现未锁的窗,纵是凶手由此窗将禅师尸体搬走,只怕此时早已遁去,不可寻觅。
白玉笙正想着,突然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匆匆走进,但见他抬手将抹布一摔,粗声粗气道:“二位客官,掌柜说本店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即刻离开。”
张长生道:“凭什么,我们是付钱的。”
店小二瞪着他,恶狠狠道:“死胖子,你凶什么凶。本店开门迎客,自有本店的规矩。你们付的钱,是昨日的,而子时一过,便算今日。往客气说是让你们退房,说难听点就是让你们滚蛋……”
张长生未曾想到一个小小伙计竟比他还凶,吓得连忙躲到白玉笙身后,白玉笙只当他惊魂未定,遂上前一步,赔笑道:“我们这就走,容我们回房收拾一下。”
店小二得此承诺,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待凶恶的店小二走后,张长生才敢站出来,叹道:“人心凉薄啊,世人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白玉笙一怔,却自拍手道:“不错,瓦上霜没人管,所以不会消失。此时初秋,久未逢雨,纵是无霜,亦会积下厚厚灰尘,若凶手自屋顶破洞杀人,或许会留下一些线索。”
张长生道:“你真绝顶聪明。”
白玉笙却细细打量起张长生,叹道:“聪明如我,却上不得房顶。所以……”
张长生不自觉后退数步,战战兢兢道:“所以怎样?你莫要打我的主意,我这样胖,上楼都费力,更别提上房揭瓦。”
白玉笙盯着他,步步紧逼道:“某人昨日还说要做我的肉盾,难道今日连上个房顶都不情愿?我若会武,自然不劳你大驾,纵身一跃,便能上得房顶。正所谓能者多劳,你是剑客,是著名剑客,自当做著名剑客该做的事。”
张长生连连摆手,道:“你才是剑客,你有一柄举世无双的名剑。”
白玉笙摸着手中秋霜,不免想起临别之际师父的话,遂道:“师父虽赠剑于我,却并未传授我一招半式,是以剑在我手上,施展不出剑的威力。而你练过十年的剑,我只有看的份,何况你虽体胖,却健步如飞,上山下山尚且自如,更别提上房顶。”
于是,张长生虽极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由窗户爬上房顶。
在白玉笙的印象中,张长生是一个十分灵活的胖子,可眼前的这个胖子非但不灵活,还显得很笨重,险些摔下楼去。他只当夜黑看不清,也就不再多想,反倒担忧起张长生的安危。
张长生在房顶溜达一圈,便很快下来,冲白玉笙道:“屋顶只有厚厚的灰,以及两行脚印。”
白玉笙急问:“果真有脚印?你可看清脚印通向何处?”
张长生道:“不错,应该是一来一回两行脚印,至于通向何处,我却不知,只因脚印离屋檐还有数步,便已中断,凶手竟似凭空来,凭空去。我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脚印很小,就像女人的小脚。”
白玉笙奇道:“女人的小脚?”
张长生道:“不错,是女人的小脚。我用自己的脚与之对照,发现那脚印只有我的半个大。若按我说,脚印应该是那漂亮女人留下的,她在房顶将禅师杀害,而胡人大汉则悄悄由窗户将禅师尸体搬走。”
白玉笙听后,竟觉颇为合理,嘴上却道:“这只能证明你的脚大,并不能证明脚印是女人的。没有哪本书规定脚大的一定是男人,亦没有哪本书规定脚小的一定是女人。”
张长生不耐烦道:“信不信由你,我只说我该说的。”
此时,掌柜大步走进,催道:“二位客官,实不相瞒。你们这两间房由于没有续费,已经被别的客人订下,订房的不是别人,正是本镇的淮南第一名捕贾捕头,此捕头凶得很,一个时辰后便到,实在得罪不起!何况小店开门迎客,极重信誉,还望二位赶紧收拾,马上离开。”
白玉笙听出掌柜的话里有威胁之意,遂道:“我们正在收拾,很快就走。不过走之前,可否请教掌柜一个问题?”
掌柜道:“你说。”
白玉笙道:“敢问那两个胡人与俏公子是何时住店的?”
掌柜略一思索,便脱口道:“胡人是昨日晌午住店的,很是阔气,本来交足十日房钱,却不曾想,昨夜便差人退房,交付钥匙,连剩余房钱都不要……却不知俏公子是?”
白玉笙道:“就是那位长相俊美的公子。”
掌柜恍然道:“那位公子亦是晌午住店……”话至此处,掌柜瞅了瞅对面,待确定无人后,才鬼鬼祟祟,附在白玉笙的耳边小声道:“那位公子怪得很,大半夜出门,我劝你们快点离开,别去招惹他。”
白玉笙作揖道:“多谢掌柜。”
掌柜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你若真想谢我,最好现在就走!”
说完,掌柜不再言语,亦不走开,而是在门前直挺挺站着,督促白玉笙与张长生收拾离店。张长生仍躲在白玉笙身后,全凭白玉笙拿主意,而白玉笙深知掌柜既已下逐客令,自己便不能赖着不走,只得回到自己房间,带上包袱,跟着掌柜下楼。
下楼时,张长生拉住白玉笙的胳膊,好奇地问:“快告诉我,那讨厌鬼在跟你耳语什么,他一定不怀好意,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白玉笙上下打量起他,随口道:“唔……他说猪肥,能卖个好价钱。”
张长生摸着脑袋,细细琢磨起来,走到客栈门前,才恍然道:“我明白啦,他的意思是猪肥肉多,能赚大钱!”
白玉笙道:“你说是就是喽。”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喜欢揣着糊涂装明白,另一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白不明白,糊涂不糊涂,只有他自己清楚。白玉笙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之所以答应离店,正是明白生意人总归是生意人,见不得凶事张扬;他之所以不将掌柜的话说与张长生听,正是明白掌柜的话外之意。
掌柜的话只能代表掌柜自己的想法,他若代为转达掌柜的话,便极有可能给人一种掌柜的话即是他的想法的意思。他不能被掌柜的话误导,亦不能用掌柜的话误导别人。
生逢乱世,须得处处小心,方能活下去。
他不知何为乱世,亦不知何为盛世。他没见过盛世,书中描绘过盛世,盛世下的百姓活得都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或许齐云观就是个小盛世,只因齐云观里住着一位老神仙和一位小神仙。
阳光洒照,由阴入阳。
走出客栈,置身清冷长街,望着一个个陌生的商铺,以及一个个陌生的人。白玉笙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想起齐云山,想起师父,想起小牛村的叔叔婶婶们……原来那样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他甚至有些后悔下山。
若不下山,玉就不会丢,禅师亦不会枉死。
师父说得对,外面的人比盗匪还要凶狠,外面的世界比贼窝还要危险。禅师遇害一案,凶手未知,手法不详,如今连禅师的尸体都弄丢。白玉笙遇此困惑,自知无力破获,只得决定先行回齐云山,他心想:这不算违背师命,师父叫他跟着禅师学道,学不成则不归。可禅师已死,道学不成,他总不能永远不回齐云山。
或许只有师父,才能替禅师报仇。
他见识过师父的剑法,师父曾一剑杀死数十盗匪。若张长生是著名剑客,那师父便称得上举世无双的剑客。
举世无双可以用来形容剑,亦可以用来形容剑客。
白玉笙将回山的想法说与张长生听,张长生却死活不答应,并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用他的话说:“禅师惨死,理应找到凶手,为其报仇。”
白玉笙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张长生信誓旦旦道:“禅师房间有那漂亮女人的独特异香、房顶有女人的脚印、胡人又急匆匆离店……这些证据,无不指向胡人,何况昨日在客栈大厅,胡人百般刁难禅师,一定有所图谋。”
白玉笙道:“满街没有一个胡人,你打算如何找?”
张长生道:“胡人居北,又带着禅师尸体,必定走不远。只要我们一路向北,就一定能追上。”
白玉笙无可辩驳,只得暂且答应他。
但张长生嚷着腹中饥饿,得先找个吃饭的地方,以满足他的吃道。
进客栈时三人,出客栈时却只剩两人。临走之前,张长生指着客栈的匾,骂道:“还好意思叫悦朋客栈,天底下就没有这样对待朋友的。”话音一落,他屏住气,啐一口浓痰,正好飞向左边门联上的“朋”字。白玉笙心下却是一阵诧异:这小子大字不识一个,是如何识得“悦朋”二字的?
在齐云山时,他常常取笑张长生,取笑张长生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