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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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师父

夜很快白,东方烧起朝霞。

望月亭中的张长生早已趴在石桌上熟睡,嘴角却挂着三尺垂涎。而整夜都在练剑的白玉笙,刚收回眺望西天的目光,看到亭中张长生嘴角的垂涎,浅浅一笑,心想张长生定是做着一个关于美食的梦。

人都会做梦,做梦的人更真实。

做梦的人真实,人做的梦却不真,只因梦本身是不真,梦里的人与事亦不真。可做梦的人却实实在在做着一个梦,这个梦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有着真实诉求,是别人做不了的梦。

白玉笙亦会做梦,他的梦常常是失去的苦痛,是噩梦!

每回噩梦袭来,他都会被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梦里有真有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此时的他,背对朝霞,眺望远方。

远方在西,那是令师父神往的地方,他一直想知道师父会看到什么,师父没说,他也就没问。此时他眼中的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另有一柄剑,剑虽木质,却剑气如虹,出云入雾,变幻多端……

确切说来,变幻多端的不是剑,而是剑招!

除此以外,他还看到以前从未看过的远方,却是自山下上来四位白衣人。

他们皆着白衣,蒙着白巾,抬着一顶饰玉镶金的轿子,由远及近,由下及上,款款而来。轿很轻,人更轻。从山脚到望月亭,约有数百级石阶,他们身姿纤弱,却如脚下生风,轻盈而曼妙。只见他们一级一级往上走,仿佛手上抬的不是轿子,而是一根七彩的绳。

轿帘紧闭,他不知轿里藏着何物!

白巾遮面,他不知他们是何人,更不知他们为何上山!

他只能静静看着,看着他们一步步往山上走,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有风吹来,自下而上,风过留香,淡淡清香扑鼻,令人沉醉。他们愈近,清香愈浓,待他们走近,他才发现抬轿的四位白衣人竟是姑娘。

四位姑娘一样的身姿,一样的头饰,一样的眼睛!

她们的眼睛就像明珠,一对夜明珠。不论身处何地,夜明珠都会发光!

此时,张长生已醒来,正揉着睡眼,盯着愈走愈近的白衣美人,不觉失声赞道:“好美,就像仙女下凡……”

白玉笙本想反驳张长生:她们皆白巾遮面,你怎确定她们美若天仙?可他定睛细看,转而一想:她们身姿绰约,眉目如画,举止脱俗,若世上果真有仙女,称她们作仙女,又有何妨?

她们行至望月亭,却并不停下,仍旧目不斜视,看都不看白玉笙与张长生一眼,抬轿便往山上齐云观走,轻盈而曼妙。白玉笙只得让路,紧跟在她们身后,张长生则嘴角挂着三尺垂涎,跟在白玉笙身后。

望月亭距离齐云观,又是数百石阶。

白玉笙曾试着询问她们的来意,可不管白玉笙问什么,她们皆不作答。你可以说她们耳聋,也可以说她们是哑巴,总之她们就是一言不语,抬着轿,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轿帘紧闭,时而传出轻微的咳嗽,时而发出一阵不堪苦痛的呻吟。显然轿中坐着人,她们抬着一个大活人上山,却无半点乏累或体力不支,反倒如舞霓裳曲,轻盈曼妙,可见她们的轻功着实了得。

数百石阶,很快走完。

每一级石阶上,都洒着张长生的口水。

白玉笙走在他前头,自然未瞧见身后之事。何况,他的心思全在轿中,方才咳嗽的人是谁?是谁会让四位貌若天仙的姑娘抬着一个大活人上齐云山?他很想问个明白,可她们不作答,他总不能强迫她们。

他手中木剑,轻轻握着。

木剑是剑,更是木。他不会轻易用剑伤人,更不会用木伤人。

他自幼熟读诗书,绝非鲁莽之人,他有他的顾虑。既然她们的目标是齐云观,他索性就跟她们到齐云观。师父不在,他就是齐云观的主人,主人待客,得有礼貌。所有谜底,会在齐云观揭晓。

思量之间,已至观前。

在观前空地上,四位姑娘一齐放下轿,轿轻轻落地,不惊一尘。

白玉笙撇下身后的张长生,一跃到观前,对最前的姑娘作揖道:“敢问姑娘,为何抬轿到我齐云观?”

那姑娘却不作答,与其余三位姑娘一齐反问道:“果真是齐云观?”

白玉笙初以为她们非聋即哑,才不答自己。如今总算等到她们说话,不曾想她们四人除却身姿、头饰、眼睛一样,就连说话的声音与语气都如出一辙,仿佛出自一人之口,可他明明看到她们四人是一齐张嘴的。

确切说,他看不到她们的唇,只看到她们白巾下的一张一合。

他很快恢复镇定,温文尔雅,礼貌回道:“不错,正是齐云观。不知姑娘到我齐云观,有何贵干?”

四位姑娘仍不作答,一齐反问:“白玉笙在何处?”

白玉笙一听她们要找自己,心下又是一惊,面上却道:“在下正是白玉笙,不知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

四位姑娘一齐道:“你果真是白玉笙?”

白玉笙道:“正是,却不知姑娘找区区在下所为何事?”

四位姑娘仍不作答,却站成排,一齐躬身施礼,恭恭敬敬道:“主人命我等送来这顶轿子,亲手交给一位唤作白玉笙的公子。如今轿已送达,我等告退!”

话音一落,她们一齐转身,往山下走。

白玉笙听罢,虽觉奇怪,但还是跟过去,想要亲自送她们一程,顺带问清一些心中疑惑。岂料她们一步十阶,十步百阶,转瞬便行至半山腰望月亭,再过须臾,已下得山去。

她们当真身轻如燕!

确切说来,她们的轻功亦十分了得,如脚下生风,御风而行!

白玉笙呆立原地,望着那四位姑娘由上及下,由近及远,直至消失在漫无边际的远方。此时远方,只剩下低垂的云、矮矮的树,再无别的人或物。他扭头看张长生时,却见张长生站在石阶上凝视山脚,嘴角仍挂着一串口水,口水流到石阶上,惊起一阵灰与尘。

他只得走上前,摇醒张长生,打趣道:“天将下雨,赶快醒醒。你若再不醒,齐云山便要被水淹没。”

张长生猛然惊醒,回道:“啊,赶快收衣!”

话音一落,他已抬脚往齐云观跑,白玉笙及时拉住他,打趣道:“呆子,真是个呆子。你看看东方朝霞,何曾有雨?不过,你若再不清醒点,只怕果真会水漫齐云,那时便不是收衣,而是收尸矣。”

张长生羞红脸,慌道:“我那是……那是饿的……”

白玉笙顺着他的话,回道:“不错,某人一旦饿极,连睡觉都会流口水!”

话毕,他不再理张长生,却自顾自走近轿子。此时这顶饰玉镶金的小轿,正安安静静躺在观前的空地上,他走到轿前,刚想揭开轿帘,一探究竟,却又猛地缩回手。方才上山时,他已探知轿中有人,若贸然揭帘,势必会冒犯轿中人。

何况那四位姑娘来历不明,身法奇特,若轿中藏着歹人,他该如何应敌?

身在江湖,经江湖事,历江湖险,他早已不是初下山时的毛头小子。若遇诡异、蹊跷之事,自然而然便小心谨慎起来。

一念及此,他正对着轿帘,深深一揖,礼貌地道:“敢问轿中所坐何人?在下并非歹人,亦无恶意,更不知那四位姑娘为何要将阁下送至齐云观,若阁下方便,请出轿一见。”

小轿仍安安静静躺着,没有半点回应。

空气里朝霞染红的尘,一粒一粒,悬浮在小轿的周围。

白玉笙心下已然起疑,复接连请过几次,却最终没能请出轿中人。若非此前曾听闻轿中传出咳嗽,只怕便要视眼前的是一顶空轿。一旁的张长生见状,便劝他揭开轿帘,起初他执意不肯,直到轿中传出一声咳嗽,咳嗽一声连着一声,似不停歇,他才下定决心,冒险一试。

他要揭开轿帘,却不敢用手。

在江湖待久,便会染上江湖客的习惯。今日之事,从那四位轻功卓绝的姑娘到这顶藏着活人的轿子,都太过诡异,他不得不防。如此一想,他握紧木剑,以剑代手,轻轻去撩轿帘。

撩轿帘时,他十分警惕,已做好应敌的准备。

可就在轿帘揭开一小半时,他透过半启的轿门看到轿中所坐之人,顿时丢下木剑,愣在当场。再到后来,他泪流满面,发疯似的揭开另一半轿帘。如此失态,虽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只因他看到轿中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师父。

“师父”二字,早已压得他身心俱疲。

自小牛村惨案起,他便一直在打听师父的下落。他常常在梦里遇见师父,因而他以为是梦,遂使劲掐自己,直到指甲掐进肉里,感觉到痛。但痛并快乐着,只因他看到的仍是他的师父,而不是梦。

有过失去,方知珍贵。

师父待他恩重如山,早已超越一切道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