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白玉笙都在齐云山上养伤。
养伤之余,除却偶尔会睹物思人,想起过往云烟,他的心思都用在剑上。剑虽丢失,剑招尚在,一招一式,深藏于心。
在他小时候,曾偷偷雕刻过一柄木剑。他本想求师父教他练剑,但师父不允,他只得将木剑藏起。每回看别的孩子练剑,他都会羡慕、嫉妒,可他最终没有当着师父的面拿出那柄木剑。
师父不让做的事,他从不敢做。
可下山前师父赠剑于他,并曾嘱咐他用剑保护好自己,也即是说,师父已不再阻拦他练剑。如今他伤势未愈,终日无所事,或可练剑,以全初衷。一念及此,他自床下取出木剑,擦拭剑上的灰尘。剑在床下一躺便是十年,也就落下十年的灰与尘。
十年灰与尘,一擦即逝。
灰尘易逝,他记忆里的那些剑招却挥之不去。
那些剑招是他自嘟嘟胖、大牛等小伙伴的身上看来的,他不能忘,更不敢忘。何况下山后每每遇险,一招一式皆浮现脑海,助他退敌。那日七里亭大战穆青峰,他正是凭着那些剑招,一鼓作气,打败穆青峰。
打败穆青峰的不是他,而是秋霜剑,以及经秋霜剑使出的剑招!
穆青峰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能一剑刺伤穆青峰,除却仰仗秋霜剑的锋利,剑招亦功不可没。
剑招是剑的灵魂,没有剑招的剑,便如同没有灵魂的人!
他忽然想起穆青峰逃走前说过的话,穆青峰曾说他使的是秋霜剑法,可他记得他使的明明是嘟嘟胖练过的剑招,难道嘟嘟胖练过的剑招便是秋霜剑法?由此一想,他独立院中,挥起木剑,反复练习。
但一人一剑,平平无奇,并无过人之处!
他只得拿起剑,想着久远往事,虽只隔数月,却已胜过数十年。尤其那晚击败穆青峰,他曾使过张长生以外的剑招,想到动情处,他挥起木剑,耍起大牛、小壮练过的剑招来。他突然发现招与招之间的衔接处极是微妙,如霜满人间,盈盈不绝,又如清风徐徐,富于变幻,难道说所有小伙伴们的剑招连起来才是真正的秋霜剑法?
师父曾说,练是习武,看亦是习武。
师父教小伙伴们十年的剑,他就在一旁看过十年的剑。每位小伙伴只能练一套剑招,他却看尽所有剑招,也即是说,小伙伴们各自只学到秋霜剑的一招半式,他却学到全部。
他曾疑惑师父为何只赠他剑而不传他剑法,没有剑法的剑等同于没有灵魂的躯壳。如今他才明白,师父早已将秋霜剑法传授给他。剑法在悟,师父是想让他自悟。剑发于心,心上有招,剑上自然有招,一招连一招,如大江大河,绵延不绝。
以木为剑,他开始在院中练剑。以前的他只能看着别人练,不准不看,如今却是别人看着他练。
看他练剑的只有一人,正是张长生。
可张长生看他练剑,极不耐烦,就算白玉笙练到他曾练过的剑招时,他亦索然无趣,做起别的事。他还劝白玉笙不再练剑,可此时的白玉笙仿佛变作剑痴,压根不理他。后来,每每白玉笙练剑时,他干脆踱步到观前,眺望远方。
远方有低垂的云、矮矮的树,以及一座庙……
白玉笙没有注意到张长生的反常,只因他一心在剑上。他将脑海里的那些剑招逐一演练,却发现一个问题:一般剑法,要求循序渐进,以致大成,慕容世家的慕容剑法正是依循此类,由浅入深,由弱到强,缓缓递进。而他的剑招却浑然无序,无浅无深,自成一体,很难分出先后。
一套剑法,若无先招、后招之分,如何称它作剑法?
他甚至开始怀疑秋霜剑法的真实性,或许师父传授给张长生他们的就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招式,根本不是所谓秋霜剑法,可穆青峰为何要一口咬定他使的是秋霜剑法?
他不知是师祖在骗穆青峰,还是穆青峰在骗他。
忽有一日,月明如霜。
白玉笙与张长生围坐望月亭,谈及往事,不免各怀忧愁,多饮几杯。山上无酒,他俩喝得自然不是酒,而是齐云泉水煮的茶。不是酒的酒当酒喝,亦极醉人,一壶下肚,便不觉有些醉意。
自下山始,白玉笙便极易醉。
有时喝酒而醉,醉不忘忧;有时未饮先醉,如醉如梦。江湖这坛百年陈酿,他推而再推,仍不免被灌下几口。此时虽在山上,却摆脱不掉剑客的身份,仍受着江湖纷扰,是以有此一醉。
酉卒而醉,醉而妄言。
他突然想起初下山时,曾与张长生争论鸡生蛋的问题,遂打趣道:“嘟嘟胖,你可记得那只被乞丐吃掉的蛋?如今你可知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张长生亦醉上心头,胡乱道:“万物本虚无,不应分先后。”
白玉笙面有不快,叹道:“你呀,不要一直将那贼和尚的话挂在嘴上。和尚只会骗人,他们的话当不得真。”
张长生却暴跳起来,针锋相对道:“和尚的话不当真,道士的话就当得真?”
白玉笙上下打量起他,疑道:“这倒稀奇,我只是说说而已,却惹得你不高兴。若要我说,你这么喜欢替慧觉出头,干脆当和尚去。先剃光头发,再整日念经诵佛,和尚的经可比道士的经又长又臭,最好烦死你。”
他自幼长于齐云观,本不懂佛经,只是下山以来,小燕子总在他耳旁数落经文的枯燥乏味。她的见解很独到,从民生疾苦出发,将佛、道数落个遍,他却无力反驳,反觉甚为合理。
芸芸众生,各有活法,各有解脱,本不必依循佛、道。
在他小时候,师父并不强迫他学道,亦不命他守道士的规矩。他是一个人,而不只是一名道士,道士是身份,身份是死的,而他是活的,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人有情有欲,有生有死,有得有失。
人有人的活法,人的活法应凌驾于万般信仰!
张长生见他发呆,遂打岔道:“万物本就不分先后,鸡生蛋如此,月洒人间亦如此,你能分清月光先洒何处后洒何处?”
白玉笙回过神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张长生道:“我说万物本就不分先后,分不清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白玉笙道:“不是这句。”
张长生疑惑起来,却自回想道:“我说万物本就不分先后,你分不清月光先洒何处后洒何处。”
白玉笙一怔,对不上来。
此时月光,洒满人间,洒在屋顶,洒在山上,洒在河流,洒在他的木剑上……他瞧着手中木剑,若有所思起来。张长生说得对,他的确分不清月光先洒何处后洒何处,正如他分不清剑招的先后。
月冷如霜,霜满天下。
或许正如秋霜本无先后之分一样,秋霜剑法亦无先招、后招之分,招招可为先招,招招亦可为后招,无先无后,以致莫测。师父不让他练剑,却让他看别人练剑,或许正是怕他会先入为主,以先学为先招、后学为后招。
一人一式,九人九式。
别人十年只学一式,他却学到九式。九式同时学成,无先无后,原来这才是师父的苦心,师父是在另辟蹊径教他习武。
一念及此,他纵身一跃,跃到亭外石阶。在如霜月光下,他舞起剑来,木剑在他手上,时而游走如蛇,时而疾走如风,一静一动,暗合阴阳,甚为精妙。尤其一式转入另一式时,变幻莫测,神鬼难挡。
随心所欲,心动剑动,故能一气呵成,贯穿始终!
最后一式,以劈作尾。他猛地一剑劈下,劈中顽石,顽石瞬间裂为两半!
收剑时,仍旧月冷如霜,霜满天下。有山风吹拂,拂乱他的发,他的发随风飘舞,他的心却在他的剑上,坚如磐石。
秋霜剑法,果然名下无虚!
木剑尚有如此威力,若换成秋霜,秋霜舞秋霜,必定一剑震江湖!
一旁的张长生痴痴看着,愣在望月亭中,且嘴角挂着一串口水,待冷风吹醒他,方失声赞道:“好剑,好剑!”
白玉笙动情道:“嘟嘟胖,这是你教我的,是你们教我的……”
言语之间,他凝视远方,而远方是漫无边际的夜。夜蘸满月光,他仿佛看到九个一般大的男孩在院中练剑,他们的剑法平平无奇,却各不相同,一旁则是满头白发的老师父带着一个小男孩,老师父手拿戒尺,小男孩直直看着,不准偷懒,不准不看……
那一夜,白玉笙练剑到很晚。
他练到多晚,张长生便看到多晚。后来他邀张长生一起练剑,张长生却死活不肯,直言不喜欢剑。他有些奇怪,可他的奇怪只是一时,秋霜剑法奇妙无比,他的心思全在剑法上。
一式可为九式,九式可为一式。
秋霜剑法虽然只有寥寥九式,可若真演绎起来,却因排列不同,其威力与效果亦大不相同。因而名为九式,实有百种演绎,变幻莫测。
想必数十年前苍梧山上,太白老怪输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