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们一起恨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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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似少年时(6)

有些人皮夹子里装满了卡需要高雅,有些人刚刚从一天昏昏沉沉的逼稿中解放出来需要下流,一桌子各怀需求的人们特别从容地坐在一桌各取所需。这样的席间,我差点忘记了,偶尔会有一两位市面上画作不怎么畅销的,但是格调不错的画家作为插花点缀其间。他们讽刺起政治来不留情面,因为他们没那么需要钱,他们也知道此生创造的天花板,只有青年作家们与之热烈地拍和,老一派的职业作家们只愿意以学者的姿态来参与针鞭时弊的。比如说哪哪堵车堵得厉害,他们就要谈这个地名的起源和出处;说说吃的菜,他们就讲过去的厨子如何给大户人家操办宴席;说天人合一,必须谈到刘邦是个骗子。

就好像我吧,提到职业作家,我就想扯海明威在雅士咖啡馆。那里聚集的作家和如今星巴克里坐的编剧们可是两回事,当时25岁的海明威可是穷得每天饿着肚子去点一杯黄啤。今天的职业作家往往住在北上广的老楼里,或者东北、厦门、云南这样的房租不算特别贵,但是又开门一片大好河山的雅致所在,吃吃烤串,醉眼惺忪地叼着卷烟,看路边工厂里下班的女人们。我身边更多的职业作家朋友,全部倨傲都会花在跟崇拜自己的姑娘上床或者忧伤上。

职业作家是跟体制娱乐的一群人,有的人把体制当成勋章。有的,完全是为了社会阵营的归属感,朋友互相介绍的时候有个名头好讲。

职业作家们窜连中带着相轻。一张北戴河采风的合影里面,必然有几个让人嗤之以鼻的。男作家会说,一看这群女人丑的令人阳痿。女人们则认为本来这帮男的就是阳痿。可是职业作家还是彼此辱骂且怀念着。他们之间当面会说,恭喜某老师又出书了。私下里,嘴一歪,某某的乒乓球打得太臭啦,某某的风流史讲起来必须雇一个打字员,而且人品跟牌品一样,一塌糊涂!

谦虚使人散步

遭到别人赞美的时候,我们该说什么呢,“嗨”、“哎”、“噢”。几种选择好像都显得做作。我苦恼于此。

其实反讽算是跟臭棋篓子们下棋比较精妙的一招。当别人说“你好厉害呀”的时候,立马显得很平静又带着一丝潜藏的笑意,表示你并没有看重对方的赞美那样说出“少来这一套”或是“连你——也学会这一套了”。此刻如果对方的赞美是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般真诚,就会急于辩驳“我说真的!”或者是举例子来说明自己并非一个市侩之徒;如果对方只是嘴巴上涂了一点点蜂蜜,此刻也会羞红了脸为自己解嘲一下下,并且亲自舔干净。于是,被表扬的尴尬就完全解除啦——这一招屡试不爽。

世界上有一种人的生存技巧是欢呼。有人把这类人比喻成为“销售员”。他们会对一切自己感冒的事物给予超越真实感受的赞誉,比如在读一首诗连续喊出三十个“太棒了”,让听到欢呼的人们也获得一丝让自己都疑惑的高潮。可往往被赞美的对象,都是羞涩于大大方方地接受赞美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类似于“专家”这一角色的存在。他们能做的是被“销售员”们礼赞、互相推荐和利用时,文静地站在那里(内心振聋发聩或者游离开来)。他们总是表现得特别礼貌或者格外粗鄙,因为世俗不完美的规则是必须被僭越的,这样才能正直地走向被尊重。

正直地走向被尊重格外重要。市侩气息会让他们有羞辱感,譬如有人会故作谦虚地使用“退步”两个字用作自己文集的名字。也会有小津安二郎那样,说自己也就会做做豆腐,天生就是卖豆腐的胚子。实际上,这些人骄傲得很,没有任何一个自认为使用才华这一通行证闯荡世界的人,内心深处是不刚愎的。面对批评的时候,他们的隐忍度越高,则表示一张弓被拉得越满。你骂我,我假装没看见,你再骂我,我还假装没看见,你还骂我?我弄死你!

可惜对世界有真正意义的“专家”们,互相常常是看不起的,内心也是在玩命地挑对方的毛病,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付,可能一生成为敌人。黑泽明在筹备那部著名的流产电影《虎虎虎》的时候,曾把美方选择的导演弗莱舍暗地里叫做“番茄酱小子”并坚持要让此人滚蛋出局,就因为他们共同用餐的时候,弗莱舍吃啥都要蘸点番茄酱。

早知道是这样,弗莱舍就该更谦虚一点,吃番茄酱的时候少挤一些。可这终将是悖论,每个导演都不觉得自己拍的有多差劲,因为尊重自己的才华这一自我需要要求他们必须超越服从和尊敬。

这件事让我想起来,在跟领导们一桌吃饭,夹菜时心里没啥,把鱼眼睛挖出来自己吃了的下属,最终必然前途暗淡。鱼眼睛象征“高看自己一眼”,你吃了鱼眼,别人看你就不用正眼了。

微博嚯嚯

有朋友说,上微博就两种状态,一种是“怎么会这样啊啊啊我操全世界!”另一种是“好可爱的小猫咪!”——这种精神分裂的感受同时发生在我身上。

要说小猫咪是治愈系的,它的同类信息还有美女、萝莉、奶嘟嘟的小孩子和哪个名人又干了可爱的蠢事。关注这些的朋友往往是微博中最平淡的一群人,属于上网经常说“呵呵”的一类。而长期投入到第一种情绪的朋友,注意像冯小刚在《非诚勿扰2》中“不要做个伪文青而不自知”嘱咐的那样,长此以往,容易得抑郁症。

愤怒的情绪和耸人听闻的谣言是最容易传播的。就像是某政府职能部门的人穿着制服向镜头竖起中指,就从图片中解读出与人民为敌的意味,这种过分的解读带着火药味,配上铿锵有力的战斗标题,让作为屁民的我们瞬间肾上腺素开始增加分泌。一旦如此,即便是再多坚定的辟谣,一个谣言也会迅速坐实。“谁会关心一场不死人的好人好事呢?”就像一位媒体人说的。

我意识到过自己在这方面的情绪。关注的人里面,多数人怀着一颗爱国之心,希望用愤怒的方式来发泄对国家不争的不满。见到丢孩子、城管打人、某领导贪污腐败养二奶都会毫不犹豫转上一条,戏谑和愤怒组成的接龙,涟漪般传播开来,让本来消停的清晨心情很难过。上次拍个艺人,艺人说,有时候我从网上看世界,觉得完了全完了。但是,去菜市场一看,原来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关键是,难过归难过,我默默地观看,默默地难过,默默地关上微博,并没有为那一刻的难过和愤怒付诸一点行动。对于一个实用主义者来说,那时刻的难过,成了值得疑惑的消耗。

但是我戒不掉微博。在过去的十年时间内,每个阶段我都有固定的信息来源,他们可能是某一个文学网站,某一个编辑社区,到今天则是欢快的微博。那些碎片支撑着一个网络老手颤抖的双手每天有事可做,就这么东点西点,很快几个钟头的时间,就在碎片化信息的海洋里被悄无声息地打发掉了。

上网这件事代替了电视机、收音机和报纸杂志,成了21世纪最主流的信息渠道。在主流这条水沟里,活力最强的是两种生物,一种是裸泳者,一种是蛆。反正都是每天点亮显示屏就要看的,我宁可多看点裸泳者,偶尔里面还冒出个把美女。也劝自己,慎重去愤怒,不要再像毛头青年一样,一腔热血说洒就洒了。

我不讲座

讲座,我的生病之光,我的欲念上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大学时,凤凰台名嘴文涛哥有一次来我校讲座。在能容纳800人的大厅里面,乌乌泱泱地挤了1500人,阵势跟北京地铁复兴门站差不多,后来据说还怀孕了几个,都自称是那天挤的。那时候我见着的活着的名人,他是头一个。而且正是他白里透红与众不同的阶段——所以我兴奋地拿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在肉缝里探头探脑。文涛哥的故事我没记住,但牢牢记住了那天空气里蠕动的汗味儿和他脸上一阵紫一阵白磕磕巴巴语无伦次的语言能力。

作为一个名人,一张名嘴,一个名电视台的名节目的名嘴,居然能把50分钟的讲座讲得像一根疙疙瘩瘩的绳子。在记忆里,我无情嘲讽了他多年。

渐渐淡忘他,是因为另一位先生的出现。这个脸比马长的鼻炎患者,唯一能说顺溜的两句话是“你好,我是中央电视台非常六加一的主持人”还有“吃饱了撑的”。数周之前,我回家打开电视机,没有拧到channel V,很不幸地直接停留在了他主持的一档名字类似“永乐大典”的新节目,嘉宾是我最爱的羽·泉组合。凝视他拙劣的表演后,我不禁内心深处封他为主持人里的卡壳机,多少次的脑残才换来观众朋友们同情地一笑。

倒不是没有过,站在更高处思考主持人说话的问题。娱乐嘛,一边磕瓜子儿一边大骂主持人拙劣的表演也是娱乐的一部分。同时,表现出智商低于75的主持人还能逼迫爱动脑子的观众躁动起来,在看节目的时候,幻想自己如果穿着一件燕尾西装坐在那里,会用多少种幽默而不乏智慧的方式应对临场的一切——这是怎样的一种舍己为人!

小学的时候,老师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在那批改作业带孩子,把学生干部当猴耍。作为大队长、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的我,无奈成为了班上口才最好的一个。每次自习课上,我都会被老师叫到台上来娱乐群众。在短短的四年多里,我背下了《学京话》《戏迷传》《卖药糖》等一百来段传统相声,满汉全席的菜名是倒背如流,正背如流氓进澡堂子。

于是,我有了倨傲的资本,过马路都开始不看车了。我藐视一切口齿不清者。藐视一切谈吐无趣者,藐视一切靠他爸爸的名字混饭吃的相声演员。同时,藐视那些连一个讲座也讲到令人昏睡过去十几次的教授学者……我还特意拐弯打听了一下,北大有没有因为一个人口才风华绝代而被破格录取的先例。

岁月匆匆流过,终于,在我就快遗忘自己还有超人的天赋时,有人突然邀请我去做讲座了!这是人生里程碑式的纪念日,我成竹在胸,穿着最喜欢的衬衫,带着打了一中午的腹稿,又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面前是久违的麦克风。啊,多惹人怀念的目光啊——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带着姑娘的芳香,带着姑娘的体温,带着姑娘的柔情……可是,轮到我开口时,我听到了一个苍老走调的声音,仿佛跳出身外,在厅内回旋飘荡。我走神儿了,童年的一幕幕涌起,我的脑子开始变沉,开始被另一种沉思占用,但是嘴巴还是开合开合,我陷入了梦境,我见到一个姑娘在傻笑,见到一个编辑起身去上厕所,见到所有人眼里里怀着怜悯,看到一个同事把脑袋插进了裤裆里。

……

后来,我在一阵安慰的掌声里,回到了现实人世。看来,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像希特勒一样挥斥方遒的帅气的人渣了。我安慰自己同时用小刀在办公桌上刻上了一条:永远不要给人讲座了。

以前我不懂,韩寒同志为什么在博客上写了那么多“不”呢?不干这不干那,如今想来,那都是一道道经历挫败之后的疤痕呐——涛哥、咏哥,让我们建立一个互助小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