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们一起恨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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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似少年时(1)

海岸线上写下我的真名

出国的话经常会被人问“你个爽人”或者“又去低调地骄傲了”之类的。我不知道朋友脑子里的出国是什么样的概念,但是对我而言是集邮,护照上又多了一个戳儿,跟当年集烟盒、卡带和糖纸没什么分别。

这回去的是赫尔辛基,冰镇奶酪一样的城市,活跃度低,人少笑。我走在大街上冲一个印度阿三笑了一下,丫却冲我翻了个白眼。我不是立刻眼珠子就红了,而是默默回忆了一下我什么要冲他笑。分析完我觉得是有“人在他乡讨好型人格”发作,人家看你一眼,你就还丫一个微笑。这跟我受到的教育有关系,“受人玫瑰,手有余香”、“失之东篱,收之桑榆”这样对仗的句子我能举一下午。

在酒店睡到午夜的时候,忽然警铃大作,房间发出怪响,英文和芬兰语交替叫嚣,电视突然亮了,各国文字乱窜!我心想“这个月专栏还没交,得活着走出芬兰”,赶紧批上件外套就出来了。走在应急通道里,我发现芬兰人民很闲适,该干吗干吗。酒店前台微笑着跟我用芬兰语讲了一通,我虽然听不明白,笑容还是能看明白的:没事儿!

我回房间的时候发现住在同一层的门都打开了,里面纷纷走出来的,全都是中国人。脸上带着刮毛膏的、丝袜还剩一只没脱完的、提着LV行李箱的都出来了,都骇然大叫“咋啦咋啦”。我说没事,他们这才纷纷回去继续干各自的去了。

我躺在床上,盘算这一行的尴尬。除了语言不通以外,中国人缺乏安全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到一个陌生城市常有六畜不安的家事在心间。不光是这样,出国之前非北京户口的人要提供暂住证。如果去美国,提供的照片最好能温馨,能抱着你的宠物互舔就更加完美——这样老外才会认为你有家有业过得幸福,不会到了他们的领土就护照一撕消失在茫茫人海。

第二天中午,同行的人都不见了。我坐在酒店二楼平台层上点了餐抽着烟。一只鸥鸟落在了我的餐桌上,它傻乎乎地盯着我,小脑袋一格格地转动,完全不怕我。它不知道我是外国人,它也不会懂得面前的人活在“改革”里多年。面对这样的蠢货,我不得不点着它的脑袋给它上一课:

“你呀!傻逼!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多可怕。我可不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我是Chinese,知道Chinese的状态吗?焦虑啊,都跟焦裕禄一样焦虑。买任何价格的东西没问题,但是对方一旦说没有一块钱零钱找,我们是要掀桌子的知道吗?还有,知识分子上镜都要戴眼镜,眼睛也要睁得溜圆。说话有腔调、文明一些、脊梁里带骨子硬气,都很难得,更别提说话有智识了。我们要给你们的广场捐款,来波罗的海吃菠萝,假装闲逸做刘亦菲状,假装有抱负的做痛苦状的啊,傻逼。”

这鸥鸟没反应。

“吃了你!”我冲着它大喊一声。

丫扑棱棱地飞走了,潇洒地撒下一坨黄屎。我把烟捻灭,也下楼去找芬兰浴。

长似少年时

学生时代享乐主义高潮时刻是午夜在宿舍楼顶,支起架子鼓和吉他,胡弹乱唱鬼哭狼嚎。这是笃定自己未来就在音乐界的,一撮躲在角落里喝咳嗽药水念聂鲁达的一帮诗人们。那时候,诗歌、音乐、叛逆和文化感,大家撮堆在一块,都觉得自己穷酸得又酷又帅。

那时候的学生确实有文化,我们中间就什么样的奇葩都存在。有一个写诗的,常常默默在论坛上发几行小字,就能把我们这些人都震住。我至今还能背其中的句子,比如一首:“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千年树妖。”我觉得写出前两句文化不用超过小学,但是写出最后一句就念到死也未必;还有一句:“夜晚/伐木工扛着/妻子回家。”扛着妻子,多好的词句离间感,而且你真能看到一个留着汗臭和油腻的男子扛着一个干净女人的性感画面;还有那么一句,说是“傍晚/山坡上/坐满了卖票的/姑娘”。山坡,卖票,还姑娘!这还得了,我们简直都high翻了,常常不明所以地反复粘贴这些带给我们快感的词句以冀求交流。

但是,诗人朋友也有他的臭毛病。我也这样,可我是没有诗人的命,却得了诗人的病。他大学时代就谈掉了19个女朋友,关键是其中一半都没见过。可是实话实说他不是纯色狼一词就蔽之了。相反他可以每个都像段正淳一样爱得生生死死,每天给他的姑娘写一段童话,连我都没有看过其中任何完整的一段。那时候我视其为榜样,也把其当成嘴里最不服气的一个笑柄。往往在聊文学的时候突然说“你丫又强吻了XX”作为异军突起的反击。

三宅一生说起自己的创作,说要感谢两个阶段里所感谢的两个人。如果我只走过一个阶段,寻到一个榜样,也许就是这个在宿舍里几次把自己饿得濒临灭绝的人。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因为打了一架。他在争辩中扬言我再争辩就要挨揍,于是我先揍了他。

海子卧轨,顾城抡斧子砍老婆,浪漫主义最后都会在需要高潮的时候制造一个。其实怕是到了解构一切的韩东一辈的时候都是这样,要从大雁塔上跳下来,开一朵红花。没有任何一朵花会是多余的。大家后来把年轻时候弹吉他写诗去海边受冻喝咳嗽药水的热情进行了诗意的改造,我们轻松地支出诗意,用来写些不沾四六的专栏、画画、拍时尚大片、出书,可就是诗人不见了。只是偶尔,会在梦里再次记起“诗人时代”的感觉……今天早上醒来听到一截新闻,上海和北京上空都看到的发光体这回被紫金山天文台解释成了外星飞行器,并进一步笃定地说,这飞行器的高度跟杨利伟去月球也差不多。当时我想起来为“诗为什么存在”而争吵的好笑的夜晚。不过现在也不用想了,“这辈子总算赶上个大活儿。”能遇到外星人我肯定就不用卧轨和砍老婆了。

无青年时代

荒废在酒馆里,跟一个陌生的少女谈论过去,有意夸大描述一些流浪汉般的过往,这样一下午和傍晚总能获得至少赞许和感动的眼神。

我讲过十几遍的一个故事是读书的时候,我曾在人民大学的天桥旁边跟乞丐言欢了一晚,还行了乞。支撑这个故事的细节是我得到了5毛钱——一个带着香波味的女生的慷慨馈赠;如果想让事情变得柔和些,我可以补充一段回忆:在珠海浑浊的海边,我独自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我睡在一块平整而巨大的岩面上,寒冷的海风打在单薄的身子骨上。取信的细节是,在太阳出来前的一个时辰里差点被冻死,渔民的篝火救了我……时间确如其是,像平静的水缓缓流过,似乎很多事情的细节都要再次被杜撰雕琢才显得真实感人。即便说了很多次的故事,每次也会因为抑扬顿挫、细节遗漏,或者情绪、讲述对象的影响,而变得水平参差。

快到三十岁的我偶尔会想,我的青年时代是过去了呢,还是正在继续。因为除了那些读到的诗歌,我几乎不能感到青春应有的轰轰烈烈,好像我不喜欢音乐节这样的杂乱的环境,没法体会自己做一款蛋糕那样的喜悦。因为在我的世界里,过去的似乎就是该过去的。现在的也会随时间而过去。我无力地坐在卧室,抽着烟,为失落了细节的青春晚期感到悲哀。只是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啊,该在黑夜到来之前有什么作为?这种焦虑的自我进展的索求和求一无是处的安逸感互相按摩着,持续到后半夜才会令我不得不晕睡的时候休止一阵儿。

似乎本应有力的青年时代正在被我的无力所扼杀?让人安慰的是,并不是我一个人才有这样的感觉。在跟一个摄影大师瞎聊的时候,他试图用文化说来宽我的心。他说中国啊,是没有青年文化的,全世界只有英国有青年,其他国家都没有,包括美国。然而中国是最过分的,中国人除了小孩,就是老头,没有过度。(此时我想起了刘野的画,一水儿的童年稚嫩的面孔。)可是,这没有让我舒服多少,反而在为小孩和老头的自我定位上,产生了犹疑。换作小时候,一辆卖雪糕的自行车行过,我深知自己想吃那个棉被下的白色箱子里的哪一款雪糕,“小壶冰激凌”还是“仙桃雪糕”抑或“大白糖”,毫不犹豫。可是后来,我被所谓智识和社会搞乱了套。忘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亏不干,见漂亮女孩示好这么简单的道理。由于没有细节的青年时期,就连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都退化了。于是我开始默默地接受濒于老年的状态。

很遗憾,我正在失去

记忆,我梳头,失去记忆,我闭上眼睛

这朵花正在衰老,我深呼吸,仍记不住,这笑声我侧身躺下,帽子忘了摘,我想到一个新名字,比玫瑰都要美。

我知道什么呢?还能回忆起什么?王敖的诗唤起我的痛楚和耳鸣。风吹过记忆的沙地,裸露出来“记忆的群岛”。这些岛屿证明了一个个体跟一个国家的记忆是多么相似。往前倒带20年,似乎经过的是一片片的6层楼房、还珠格格、迈克尔·杰克逊……继续列下去,央视春晚、身边去世的朋友的名字、几本影响了自己的好书、几部电影、一次难忘的性爱、在论坛上为文学而分泌的执念。

……一张草纸就能写清被跨越不见的那段时间。

突然地,我们到底该聊些什么

我对自己的表达欲常有怀疑,为啥人家张嘴就能聊,一聊就能天南海北的扯开去,轮到自己,就一定要打腹稿,上台说什么必须列一二三呢?后来我觉得,我天生就没什么闲聊的本事。早年的幽默感,也被岁月群殴践踏消弭。所以,轮到我谈恋爱,第一样就跟姑娘讲:我电话恐惧,你别指望一天能跟我打一个电话。

这是真的。拿起话筒,我常常觉得这不是一场私密的交谈,而是表演。表演者是我,观众包括电话另一端的人、旁边听到我打电话的人、听不到但是看到我打电话样子的人以及我不确定是否存在的监听这部电话的人。如果非打电话不可,我需要一个角色来支撑自己,这个角色有可能是编辑、作者、儿子、哥哥、外国人……不同的对象我会有完全不同的台词蹦出来,好像我的喉结上住着一个小人国里面的编剧。统统地,对答姿态都有些疏离——就是对方能够感受到一个流程上应答的人存在,事情可以沟通、托付、被应答,但缺乏亲密的人与人之间的温热,缺乏实体感,像一个悬挂的、棱角生硬的、概念式的存在。

抛开这些问题不说,每个人说话都需要个腔调,这个腔调构成了他的特点,几乎就是他的全部。比如周立波爱扒网上的笑话,一场不扒,就不是周立波。比如方舟子就喜欢跟王八一样地咬住谁不松口,除非他牙掉了或是听到了驴叫。就像是不能说姚明是个矮子一样,腔调跟身高一样,都是硬指标。

所以,见到谁该说什么,是跟美女们出门该穿什么衣服一样令人头疼的问题。看《亮剑》的时候李云龙跟手下爱骂骂咧咧说脏话,可到了老首长那里,就立马换嬉皮笑脸没皮没脸状,这招我试了试,还可以,就是有时候忙糊涂了容易做反了找倒霉。看苗炜爱扯历史,俄罗斯住个店就要谈一晚上罗曼诺夫王朝,去个德国的大学就要谈谈拿破仑当时路过撒了泡尿。于是我也扯历史,后来扯着扯着去跟阿城吃了顿饭,变成了闭嘴干听的份儿——我那都是书上来的,人家的都跟硬盘似的嵌在自己肉里,自惭形秽又算了。后来我想学王朔痞劲儿,又觉得许知远那种加了感性花椒面的文化人造型不错……东一嘴西一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咋说话了,见人只能傻乐。

老有人跟我提酒吧文化,就是说男人们在酒吧里的谈资,我想了想,如果我去酒吧能聊什么呢,吹牛掉书袋都不合适啊。今儿在电梯口遇到一个时尚界的大拿,我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闭眼等她发难,果然她脱口而出:“你这件毛衣真棒,好像纪梵希的一款!”好像纪梵希……我当时就石化在那了,连同世上最猥琐的傻笑,直到她从电梯口消失,我都没想明白我该怎么回答。

现在有点后悔,有点灵感了,我应该跟捧哏的一样说一句:“咳!我呀?!”

开学日

今天阳光明媚,躺在床上听楼下人们说话的分贝就能知道。来敲门的快递小哥说今天全城大堵车,我也知道,今天是开学日嘛。孩子们吃完父母精心准备的开学早饭,穿着干净校服,两节课后,会被拉到操场上,站成防风林,被尖利的“立正——”声震住,听开学演讲。新生代表们还要上去讲一番爱国主义或者什么是美。

一般来说,马克思、白求恩、焦裕禄、袁隆平和王进喜,这些是今天操场上的高频词汇。属于必考题。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这些人的重要性,但是在网上看到一群人拥戴金将军的时候居然还好意思笑出来,这也表现了我们奇妙的思维。毕竟,连嘲笑朝鲜和印度的爱好都要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对高中课本上的一句话记忆犹新,是说中国在某个阶段经济水平差,原文是“甚至连印度都不如”。当时我瞪大了眼睛想,这印度招谁惹谁了,直接报送垫底。

开学,最新奇的部分是看班上每个人变成什么德行了。有人一个假期不见剪了很曼妙的发型,就可以嘲笑一番。新衣服,理发,还有几个月不见坐在一起的新鲜劲儿。这可太舒服了。憋了一个假期的笑话可以讲,可以一直偷偷瞄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瞅个不停。那种既压抑又兴奋的感觉,特别像跳恰恰舞,脚尖点地,耸肩,手捏成7字形,表情迷离,最多华丽地转个身,但是不能太过疯狂,必须克制。

开学日,像极了一个穿着雪白樱花和服的女人,娴静、庄重,又左顾右盼,压抑着兴奋。这种感受今生再难寻觅了。

上学的时候觉得敢休学的人很猛。我们生在规矩的家庭,受着规矩的教育,连晚上去表弟家住一宿都是奢望,还敢休学?可是真念书念在其中了,又发觉,假知识太多,学习本身又很苦,不知道属于自己几年的这张小课桌和板凳的意义何在,就会迷糊,会迷惘,就盼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比如打架啦,看别人谈恋爱啦什么的。有人精心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无所事事的混子,在一排整齐的书立后面造自己的小世界。那种盼下课、盼玩的感觉,像极了盼放风的犯人。终于,轮到放假,世界澄明,每天睡得浑浑噩噩,玩得花儿一样,却也会在暴雨突至的纱窗前呆呆出神,感受到一种新的不充实的惘然——又盼着开学了。

所以开学也是个纠结日。一个不得不的起点。我从来不羡慕好学生们可以把数学卷子做到满分,参加工作之后,现实也会告诉你,生命的成就感是分段的,一段的辉煌不过是拈花一笑。

在学校蠢着挺好,一群小蠢材在一块发酵,突然有一天,意识到原来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实的,那感觉才是酿出酒来了。

毕业愉快

我发现,毕业并非对每个人都是伤感的事情,就像过年对每个人未必都是欢乐幸福的事情一样。同样作为毕业生,我没有遇到勾引我的已婚妇女,也没有泡在泳池里,听到抒情的音乐,但是我的伤感浸染性格中永远热泪盈眶的每一寸骨骼,一些人注定一生难再见,我至今懊悔,在毕业的最后一次全体聚餐,我因为一颗青春痘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