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闹哄哄的王府忽然沉寂了下来。在外面看上去,却是平静异常。
而在产房之内,只剩下了琪琪格,乳母还有松井雅子三个人了。原本锦缎织就的宁式床上血渍斑斑。一共三十多盏蜡烛点燃,分别放置在了福晋善坤的周围。
琪琪格哪里看过这样的场面,强忍着一阵阵的惊悸。忙不迭的递刀具和白布。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光景,里面传出了一声洪亮的孩子的啼哭,中心心下稍微松弛了一点,但是马上又开始了担心。
虽然刨腹取子,孩子是保住了,可是福晋却是危在旦夕。
松井雅子满脸是血,正在小心翼翼的缝合着福晋小腹上的刀口。福晋已然是昏厥了,这巨大的疼痛也没有将福晋唤醒。
缝合了福晋的小腹之后,松井雅子在一个牛皮箱子之中取出了一个玻璃的瓶子,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想了半晌,便用撒在了福晋的伤口上。又取了一些粉末,用水稀释了,灌进了福晋的口中,去探福晋的呼吸。
福晋虽然晕厥了,呼吸虽然微弱,但是还算平稳,松井雅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满脸期期艾艾的琪琪格道:“成了,叫人进来伺候吧。”
说罢,竟然双眼一翻,也累倒了。
第二日,便有贡王爷叔伯辈上的女眷,拿着鸡蛋小米,还有布帛之类的前来探望了,这便是下汤米的规矩。琪琪格作为大丫头,便代福晋全部接了,告知这些宗亲,福晋只是产后虚脱,现在不能见人,世子八斤半,壮的很。
内紧外松,这一夜的凶险并没有传扬出去。
现在的府中,杨锐显然是变成了主心骨一般的人物了,现在府里正是危难的时候,对于那些蠢蠢欲动的牧主台吉,杨锐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于是干脆就不住在承庆楼了,而是直接搬进了王爷的书斋。
也不管是不是僭越了礼节。不管北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爷的家不能乱。
贡桑诺尔布中枪之后,最后的一丝意识,便是潮水般涌上头脑的剧痛,然后就像是坠入了无尽的虚无之中。
好像是坠入了幻境一般,王爷感觉四肢百骸都在空中飘荡着,这种脚不沾地的感觉,十分舒服,好像是这几年来没有睡的觉。在此刻都补上了一般。
“难道自己是死了吗?自己是一个魂魄在飘荡么?”
在这幻境之中,王爷看到了很多。很多曾经的人都在眼前闪现。几乎都是一闪而过。
有自己暴戾的父王旺都济格,老王爷依旧是满脸的煞气,手里捏着旱烟杆,半躺在摇摇椅上,冷笑一声道:“叫你折腾,看看,如今的后果,你觉得值得吗?”
还没等贡王爷上前去请安,紧接着出现的便是自己的大哥巴汉喇嘛、只见巴汉喇嘛却是穿着郡王的服色,都上缎台冠上坠这五颗东珠,脑后双眼花翎崭新鲜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巴汉喇嘛也蓄起了辫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正垂在脑后,见到了王爷,只是嗤笑道:“最终,我还是喀喇沁王!”
巴汉的影子闪过,紧接着出现的却是满身是血的一个人,近了瞧,此人只是穿着一件巴图鲁背心,露出了精壮的大臂,上面满是刀伤,鲜血顺着刀口流下来,有的已经凝固了。转过了脸,却是义和拳的首领朱红灯。
朱红灯一只眼睛在外面垂着,另一眼睛散发着阴狠的光芒,说道:“贡桑诺尔布!你个鞑子狗!难为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这般狠毒!”
说着,朱红灯便张牙舞爪的朝着王爷扑了过来,王爷想要躲避,却发现奔过来的却是自己的福晋善坤。
善坤没有梳发髻,披散着头发,看上去有一些颓废,只是一头扎进了王爷的怀里,道:“王爷出门就是一年多,也不晓得回府看看,”
王爷刚想柔声的哄劝几句,可是福晋却是放声痛哭,道:“王爷,我有罪!是你喀喇沁部的罪人,孩子没有保住!”
那哭声,就像是鬼魅一般,还没等看清善坤的脸,王爷就像是坠入了悬崖一般,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王爷吸引着,急速的向下坠去,最后落地的时候,四肢百骸的酸楚又清晰异常的出现在了脑海之中,顿时疼的王爷脸都抽搐了起来。
贡桑诺尔布费了全身的力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一阵刺眼的光芒射了进来,让贡王爷一阵的晕眩。断断续续的记忆也想起来了。
自己不是在昆玉河么?已经受伤落水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佛家说的西方极乐吗?
贡王爷试着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
这个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动!你现在,烂瓜一样的身子,再动就要死过去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进了贡王爷的脑海之中。
贡王爷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大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掉了,但是伤口依旧是很疼,四下里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子正站在床下,身上穿着玄色的裤褂,月白色的袖口中,隐隐的露出两只葱根玉手。长发只是随意的编成了一直麻花大辫子,垂在胸前。看样子是没有出阁的,没有梳发髻。
贡王爷虚弱的很,但是依旧费力的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少说废话,你背上的伤很怪异,要是说话说死了,本姑娘可是不管!”
说罢,便站起身来,对下面伺候的一个小厮道:“你去老虎庙,找刘半斤来,看看这样的伤他会不会治。快去!”
这小厮回答道:“是了,小姐。”便忙不迭的去了。
姑娘这才坐到了床沿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着,似乎也是在打量着贡桑诺尔布,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看样子也算是达官贵族,八旗子弟,怎么不在酒楼吃酒,烟馆吃烟,反倒受了这么重的伤,被丢到了昆玉河之中?”
现在情形不明,虽然贡王爷身受重伤,但是依旧保持着一丝丝的警惕,对方虽然救了自己,但是不知道她是那条道上的,还是小心点为好。便缓缓的道:“仇家害命,躲闪不及啊!”
“你的仇家是什么人?”
贡王爷想了半晌,长叹道:“太多了,不知道是谁下得手!”
这女孩子听了贡王爷这句话,便十分老成的幽幽一叹,道:“在这个世道上,能夹着尾巴活命,就已经是不错了,又这么多的仇家,你也算是个杰出之人了。看来我没有救错人。”
说着,便亲自喂了王爷一碗粳米白粥,可是王爷哪里吃的进,只觉得胸口一疼,便又晕厥过去了。
迷迷糊糊之中,王爷感觉似乎是有人进来了,应该就是这小姐去请的刘半斤了。
刘半斤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可是精神却上好,只是左臂齐着肩膀的缺失了。见到了姑娘,却是十分的恭敬的弯腰施礼道:“大小姐,您传唤我做什么?”
小姐指了指在床上的贡王爷,道:“你看看这个人还有救么?”
刘半斤皱了皱眉,便叫几个小厮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王爷的被子,却见贡王爷的胸口后背都是用洁白的帕子捆着,在伤口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床单都已经脏了。
几个小厮又小心翼翼的将王爷翻过身,看到了伤口的一刹那,刘半斤却是连连的吸了一口凉气,道:“这是枪伤!子弹贯穿了胸口,失血过多,若不是小姐这般及时的绑缚,此人早就没有命了。”
“你确定,是枪伤?”小姐也是一脸的紧张。
“没错的,当年朱爷率着师兄弟们起事,我便是军医,咱们兄弟之中便有很多的人中枪,伤口都是这般的,此人也是个硬骨头,若是身子差一点,当时就毙命了!”
“还有救么?”小姐问道。
“难说,我是没有办法的,不过前次执剑堂的堂主跟人火并,也是中了这么一枪,眼看着要不行了,去洋人开的医院,不出半个月,也就好了。”刘半斤笃定的道。
小姐似乎是有了一丝希望,道:“那好,赶紧给这个人瞧病,去的哪个洋人的医院?赶紧带他去!”
刘半斤似乎是非常踌躇,道:“大小姐,此事咱们还需要斟酌一下吧,且不说洋人的医院难进,单说此人什么来路,咱们还不晓得呢。这样似乎是不妥当吧。”
姑娘似乎是动怒了,道:“人命关天,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个人的命是我的,即便是救错人了,我再一刀把他宰了也成。赶紧安排去吧!”
刘半斤虽然还有话要说,但是依旧是领命去了。
自道光二十年以来,洋人打开了中华的大门之后,列强便是洋人的代名词。这些洋人肆意践踏中华河山不假,但是暂且抛开这些之后,洋人还是带进来一些新东西,比如医院。
和以往的百草厅同仁堂不一样的是,这些洋人的医院似乎是更加的神秘,曾经去过洋人医院的人出来说,里面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床还有白色的墙,郎中都是洋人,不会给你望闻问切,也不是开药方,只是拿着一个管子戴在耳朵上,然后就是瞧瞧这瞧瞧那,最后用针往屁股上扎。
所以,北京城的居民,对这样的洋人医院便敬而远之。
虽然康熙爷御驾亲征葛尔丹,患上了风寒恶疾,是靠着洋人传教士的金鸡霜纳才得活命,人们也知道洋人郎中并非是谋财害命,可是依旧是不去洋人传教士修建的医院。其原因有两个。
第一,便是人们不信,中华地大物博,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流传千年,自然是不会错的,其二,便是这洋人医院也轻易不会收治中国人。
可是大小姐下令了,刘半斤也不得不去想办法,首先想到的便是执剑堂堂主,他想问明白,当初执剑堂堂主是走的什么门道。
最终是无功而返,似乎执剑堂的堂主李万三,不愿意承认去洋人的医院瞧病这样的事情。万般无奈之余,只好去求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
于是刘半斤坐上了一辆洋车,转而北行,来到了京师大学堂的门前,绕过了几座建筑,直接奔向了严复的住所。
提及严复,平头老百姓可能是不认识的,可是在朝廷之内,此人确实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所著的天演论立意鲜明,已经在读书人之间流传甚广,喀喇沁旗王爷贡桑诺尔布也拜读过此人的著作。
在朝廷来看,严复此人是一个不怎么听话的新式读书人,可是此人却是明白事理的很,曾任北洋水师的提督,可是与李鸿章却是不和,便主动的退出了军界,老老实实的治学教书,在此前受到安徽巡抚恩铭的提拔,担任复旦学堂的校长了。
后来这位倒霉的安徽巡抚被刺身亡,严复自然也就在复旦学堂待不下去了,便来到京师学堂治学。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跟洋人相交甚深。只是不沾政治,朝廷也就没有精力理会他。
此人与刘半斤有一些交情,也知道刘半斤的背景。两个人相识,还是刘半斤几副汤药医好了严复母亲久咳不止的症候。
刘半斤亲自上门,严复也比较意外,便将刘半斤请了进去,关上了门,亲自奉了茶道:“刘爷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刘半斤也丝毫不避讳,道:“我家大小姐,收治了一个受枪伤的人,可是我这些医术,寻常金创外伤,还是能治得了的,可是这样的枪伤,伤口还在化脓,却是无能为力,您知道,这洋人的医院轻易不会收治中国人的,所以来请严先生找点门路。”
严复听了这句话,便是满脸的审视,道:“难道是您青帮里的人火并受伤了?”
刘半斤道:“不是,此人现在还身世未明,只是大小姐似乎一定要救活此人。”
严复将金丝边的眼睛摘下来,随手撩起了长袍的前襟擦拭着,道:“如此来说,便是小事一桩了,你赶紧回去,把人抬到我这里,我下午便安排美国教会医院收治此人。”
“如此,便太谢谢您了!”刘半斤千恩万谢,总算是不辱使命。
当日中午,便有一辆带篷的马车,停在了京师大学堂的门口,一副担架上抬着贡桑诺尔布王爷,为了遮人耳目,一袭白布仔仔细细的盖在了他的身上。进了京师大学堂之后,转而西行,美国教会医院便设立在京师大学堂的东南角上。
在医院门口上等候的,是一个四楞子起金线的洋鬼子,人高马大,头发金黄,还带着口罩,穿着一身白色的大褂,严复就站在身边,在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这洋人点了点头,便差人将王爷搭了进去。
而刘半斤和大小姐便被挡在了外面。
刘半斤松了一口气,道:“这就成了,银子已经交给了严先生,此人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命了。”
而大小姐似乎不愿意走,在医院的门口徘徊了半天。最后刘半斤几乎是生拉硬拽的,将大小姐拉近了严复的住所。
严复见到了这主仆二位,却是深深的一躬身道:“大小姐,恕我多言,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因何受伤?”
大小姐坐在了椅子上,虽然死女流之辈,却是一对大脚片子,穿着玄色的快靴。身上也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玄色衣装。脸上的表情像是秋日之中的白霜,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严复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灵素,你父亲起事之前,将你托付给我,便是要你在我身边安安生生的读书习字,不要掺和这****的时局,你却偏不听,入青帮,我本就是不同意的。”
可是灵素却是根本就不买严复的账,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又不是我的双亲高堂,因何要左右我?铁肩担道义,精忠保河山,才是大丈夫所为,谁像你,在此处躲着,只会写几句酸诗,译几篇洋人说的鬼话?你若是真的像江湖上说的那般的圣人,就想想办法拯救河山啊!”
严复气的脸色发青,他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真的是拯救山河,救黎民与水火之中。可是就连西华门进出的士大夫都不能领会其中的道理,他也不指望一个自己想拧了的姑娘能够明白的。
望着灵素这般的表情,严复只是平复了一下心情,长长的吐了口气,道:“好好,这已经发生的,就不要再提了,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路?万一是中山之狼,却又如何?”
灵素白了一眼严复,道:“此人定然是个匡扶乾坤的汉子,我在昆玉河救下此人的时候,此人已经是陷入了昏迷之中,口中还在不停的叨念着:学堂,新军,守卫边疆之类的话,你说说,此人岂能是歹人?”
如果是在报纸上发文相论战,严复是一把好手,甚至能一个脏字不带的将守旧无能的迂腐书生骂的狗血喷头。
可是现在面对着朱灵素,却是一个词都想不出来。便气闷的坐下,最后才无尽惆怅的道:“你父亲虽然是走错了路,但是我依旧是敬他是个光明磊落,做人讲信义的汉子,不忍看见他的独女有些许的伤害,你竟然这般的不听劝,行差错路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不自知,反而一路走到黑。”
“不劳老伯惦念,另外,我还要多再次逗留几天,直到此人安好为止。”
两个人谁也拗不过朱灵素,便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王爷失踪已经是第三天了,留在北京王爷府行辕的四个人早已经慌了阵脚,现在能够明确的是,王爷在昆玉河遇刺,可是四个人在昆玉河上上下下搜索了三天,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最后在玉渊潭闸口处发现了王爷进宫的腰牌,几个人心几乎沉入了谷底一般。
特别是裘仁达,趁几个人没理会的时候,差点要服药自杀。被燕崇楼一顿乱拳给打惊醒了,如今即便是横刀就死,王爷还是没下落,为今之计,还是赶紧想办法,下一步怎么办吧。
文初一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满脸都是倦容,脑后的辫子没有打理,已经松散的不成样子。
四个人围在一起,商议着怎么办。文初一道:“为今之计,咱们这么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这样回喀喇沁,旗里的人不明就里,定会有小人趁机作乱的,我看倒不如这样。”
原本迷迷糊糊的半大孩子文初一,毕竟是跟在杨锐的身边久了,自然而然就熏陶出了杨锐做人做事的机智。此刻便成了几个人的主心骨。
燕崇楼道:“初一,你可有办法?”
文初一点了点头,道:“现在,咱们兵分三路,燕大哥,裘大哥,你们找江湖上的关系,扫听一下下落,但是要记得,此事一定要做的十分周密。”
燕崇楼和裘仁达点了点头。文初一接着道:“梅林准备一下,即刻返回喀喇沁,就说王爷现在北京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还要在北京逗留些时日,就拿着王爷的折扇作为信物,然后找到承庆楼的杨先生,如实相告。看看杨先生怎么说。”
梅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问道:“那你呢?”
文初一目光坚定,这个初经磨砺的年轻人,终于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展现出了锋芒。
文初一道:“至于我,也留在北京,官面上的人我还是认识几个的,看看官面上有没有什么消息吧。”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大家分头去准备了。
文初一率先想到的,便是张之洞大人。
前次贡王爷进京,便是首先住在了张之洞大人的府中,文初一还与张府的常随齐彪齐豹等人相交甚好。若是能求得张之洞的帮忙,自然是比较容易的吧。
于是凭着记忆,文初一辗转来到了东四牌楼张之洞的府门前,却见原来门庭若市的府门口,变得门可罗雀,便上前扣响了兽首衔环,好巧不巧,开门的正是齐彪。
齐彪和文初一前几年分别之后,便没有再联系了,此次相见,便是格外的亲切,拉着文初一进去吃茶,还往文初一后面看,问道:“你家王爷没有来么?”
在门房之中,文初一见没有外人,酝酿了一下,道:“我家王爷…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次就是前来找张大人商议的。”
听到了这句话,齐彪便是大惊,片刻之后,便摇头叹气道:“张大人此时,恐怕是爱莫能助了,”说罢,便面带戚戚然。
“为什么!?”文初一一跳老高。大声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