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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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上帝之眼

彭程

“视野,指人在头部和眼球均不转动的情况下所能看到的空间范围。人的双眼形成的视野范围大致为一椭圆形。人眼在上下方向的最大视野范围,大约为125°,即以视水平线为准,最大仰角为50°,最大俯角75°。人眼在左右方向的最大视野范围约为200°。即以单眼计,以视中心线为准,向外侧为100°,向内侧为60°,两眼外侧视野范围即为最大视野范围。”

这是《人机工程设计》里对“视野”一词的定义。

一个专业化的表述,精确客观。普通读者理解起来也不会有什么障碍,因为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体验。

不过,还是换成口语式的表达更形象一些。在人体的器官中,一双眼睛堪称灵活,再配合以头部和身体的转动,视野叠加,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一切存在之物尽入眼中。当然,这与置身何处有关。小时候生活在华北平原的农村,站在公路上或者某个高坡,毫无遮挡,空气清澈,一直可以望到十几公里外。居住在都市,则注定了与空旷绝缘。随着近年来城市飞速长高,视线更是随处被遮断,视野越来越逼仄贫乏,世界收缩为一个街区。

如今,每天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摩肩接踵,不由得时常怀念小时候行走在开阔的苍穹之下的那一种惬意。但那时候,也仍然会感到一些遗憾:我不知道地平线以外的事情。在天地交汇的远处,那影影绰绰、飘浮蒸腾的气流一样的东西的后面,是什么?有什么?伴随着少年的好奇心的,还有一种刚刚萌生的形而上的困惑。

成人化的标志之一,是世界不再具有哲学意义上的神秘。我们知道了天地固然极大,生活的面貌固然不同,但其本质上却是一样的。“生活在别处”,仍然也是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世俗的好奇心,经济发展尤其是技术进步,甚至是刺激了、强化了这种好奇心。因为,曾经遥不可及的目标,借助于它们变得现实可行了。

最近,飞速发展的技术给予了我们一种新的馈赠,令好奇心如虎添翼。这是一种名为“上帝之眼”的软件。只需要一台不必很高配置的上网电脑,很容易地下载一个软件,就能够拥有一双无所不及的目光。

上帝之眼,万能之眼。它是一款全球卫星地图集成软件,是著名的google公司发布的一个免费软件。它将商业卫星从高空拍摄的地球表面的图片,通过功能强大的计算机进行挑选、拼接、制作,再发布出来。巨大的地球表面,没有一处被遗漏,理论上讲,你可以看到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神秘不复存在,每一片区域,每一个角落,千山万水,千沟万壑,都向好奇心敞开。不管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咫尺。

点开桌面上那个地球形状的google earth图标,节目便开始了。一片黑色的背景之上,是一粒粒微小的白色光点,闪烁不已,仿佛无边的宇宙和亿兆的星辰。俄顷,便会有圆球从中间浮出来,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画面位置的一半时才停止。几大洲的形状历历在目,中间便是蓝色的大洋。同时,闪现出一条条的金色线条,勾勒出各个国家的轮廓。画面左边位置是工具栏,键入一个地名后,点击“搜索”,球体开始转动,旋转着迎面逼近而来,速度很快,你会感到些微的晕眩。球体越来越大,充塞了整个画面,然后开始显现出你要寻找的那个地方的图像。当然,这时的图像还是大范围的,模糊,遥远,平面化,像平时使用的地图一样。

接下来,一出大戏的帷幕才算是真正拉开。想找寻什么地方,将鼠标的光标定位在地图上的大致位置,然后点击,那个地方便会缓缓地迎面飘浮而来,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占据了画面的中心,在这个过程中,其他地方则移出屏幕之外。某个时候,画面会停止不动,然后,逐渐变得清晰,直到达到这一款软件所设计的最佳效果。屏幕最下方的进度条不停跳动、变幻着,用百分比数字显示着这一进程。整个过程十分平滑流畅,仿佛好莱坞大片里的效果。

按照软件的程序设定,首先显现的是一种俯瞰的效果。你会看到高楼屋顶上的气窗,看到建筑物与其黑色的投影构成的几何角度,看到电视塔的尖顶直直地对着你的眼睛,似乎马上就要刺过来。这些都是平时从地面上很难见到的,仿佛乘坐直升机穿越城市的上空。但你随时也可以将俯瞰变成平视。屏幕右上方,有专司调整观察角度的图标,用鼠标左右推拉移动,可以得到立体的三维地图效果,在远与近、平视和俯瞰之间切换,从而获得不同的感受。

学会使用这个软件后,很自然地,我首先用它来观看自己所居住的城市。随着鼠标上下左右地移动,京城的许多地方,次第出现在电脑屏幕上,被目光检阅,一掠而过或者细细端详。长安街,两广大街,二环,三环,护城河,京密引水渠,机场高速,京开高速,百万庄,赵公口,紫竹院,陶然亭………我经常行经的道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偶或去游玩的所在,都随着光标的拖曳而显现,那些熟悉的景致,此刻以一种新奇的方式在我眼前展开。

被好奇心牵引着,找寻目标,定位,拉近,然后点击,放大。仿佛胶片底版放入显影液中显现出影像一样,光标指定之处,云翳般的东西散去,图像渐次清晰。这个赭红色的椭圆,是某大学里的一个操场;那个天蓝色的屋顶,是一座绿地环绕的剧院;这里显然是一个停车场,摆放了几十辆葵花籽大小的汽车,可以看出不同的颜色。能够分辨出干道上有几条车道,数得出多少辆车,甚至能够看到如同芝麻粒般的行人。从公园里一片蓊郁的绿色中,可以识别出一棵塔松,一座凉亭,湖面上的一艘游船。

目光如此这般地在屏幕上游走时,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尺度被颠覆了,至少是需要重新审视。譬如,距离的意义被大大削弱。父母住在几十公里外京开高速公路边的一个小镇上,但在网上,却近若比邻。我沿着公路移动鼠标,在一座立交桥旁拐上支线公路,一直找到那个小区,小区里的那幢楼,楼中间的那个单元门,门前通往中心绿地的那条小径。小径边有一个红砖砌地的半圆形运动场地,我和女儿在上面打过羽毛球,好几次,羽毛球挂在旁边芙蓉树的枝梢上。此刻从图片上俯瞰,芙蓉树的树冠仿佛一簇蘑菇。遭遇挑战的,还有另一种政治学意义上的空间和边界的概念。平时无缘进入的一些区域,此刻也撤除了警戒,听凭目光任意游弋。曾经囚禁光绪皇帝的瀛台,苍翠蓊郁,静卧在中南海碧绿开阔的水面中央,仿佛一滴浓稠的绿色凝结成的叹号。岸边,那些青灰色的平房院落,掩映在绿树之中,整洁静谧,世外桃源一般。但这一小片区域,却是整个国家的中枢神经,多少政策、指令等等,都是自这里酝酿、产生,再通过仿佛密集的神经纤维传导系统一样的渠道,迅速地传达到广袤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在家门口盘桓久了,想去外地看看,便键入“上海”二字,点击“搜索”。画面自右下方向左上方,以一种均匀平稳的速度移动,须臾之间,即抵达目标。弯曲迂回的浦江是鲜明不过的标志,顺着它,很容易就找到已成为城市象征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无暇更细致地打量这座东方大都市,目光移向东边,那一片水体便是东海。大陆架部分泛着靛蓝色光亮,而远处则是沉静的深蓝色,那是太平洋的深处,色彩的浓淡对应着海水的深浅。不必键入地名了,沿着海岸线,鼠标光标划了一个弧形,便到达了香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维多利亚湾,几艘船行过,尾部拖弋出长长的波纹。突出地伸进海湾的,那座仿佛大鹏展翅、又仿佛异形飞船般的流线型上盖的银灰色屋顶,便是举办回顾仪式的香港会展中心。向右移动,隔着滨海公路与港湾里上百艘游艇相望,那一片绿色是维多利亚公园,我住过的宾馆就在附近,一天清晨曾走进里面,看若干退休的香港老人漫步、闲聊。在匆忙扰攘的香港,这里保留了一份难得的悠然。

受到鼓励的好奇心越发兴致勃勃,索性投入地来一次,把目光投向域外,到足迹曾经抵达过的地方,旧地重游,旧梦重温。我看到东京皇宫外苑的宫墙、护城河和二重桥,以及广场上大片的松柏和草坪。看到罗马的斗兽场,梵蒂冈的圣保罗大教堂。看到了莫斯科红场上洋葱头形状的圣母升天教堂,看到了彼得堡涅瓦河边的冬宫。看到了去新加坡时所住酒店的屋顶,就位于那条短短的新加坡河旁。最近一次是在去年的十一长假,去号称“金三角”的印度北部几个城市旅游。光标移动,找到拉加斯坦邦,再键入首府杰普尔的英文字母,破败的旧皇宫,土黄色的古天文台,渐渐地,从遥远模糊中显现出轮廓。轻轻挪动鼠标,由此去东北方向,二百多公里之外,便是蒙古莫卧儿帝国统治印度时的首都阿格拉,被列为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的泰姬陵就在这里。因为陵区面积广阔,每一处局部都十分清晰。纯白色大理石砌建的巨大陵墓不用说了,主殿四角上的圆柱形尖塔连同投影,陵墓左右两侧两座对称的清真寺,通往陵墓的笔直水道,中间的一方波光潋滟的水池,都历历在目。我甚至找到了和一家印度人合影时,身后的那一棵大树,就在从大门进入园区后不远处,那一条甬道的尽头。和置身其中的游览相比较,此刻从卫星地图上观望,由于拉开了距离,获得了广阔的视野,更能够体会伊斯兰建筑风格所讲求的对称、均衡之美。

当然,不同的地方,图片的分辨率有高有低,并不完全一样。一些地方可以看到城市轮廓,看到河流、道路、机场。另外一些地方,则能够看到街道、汽车,甚至行人。对于美国、加拿大和西欧的大都市地区,可以定位并放大单个建筑物和房屋的图像;至于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你只能看到城镇和那些显著的地理特征,如湖泊等。不是技术不能,而是制作发布者不为——因为从商业价值的角度考虑,这些地方没有必要处理得那么清楚。那些繁华都市,不但每条街巷、每幢建筑都清晰可辨,还标出餐厅、酒店等建筑的地理位置。这些方面,突出体现了商业卫星地图的服务功能。

同样是大都市,照片的清晰程度也还是有区别的。像东京,地面上的大小物体看上去都更清晰,分辨率更高,色彩更明亮,照片质量明显优于北京、上海甚至香港。这肯定与那里空气污染轻、大气的能见度高有关系。十多年前曾去过东京,当时令我最感触动的,不是高楼大厦和物质的丰盛,而是到处都是那么清洁干净,一尘不染。

大约两个多小时里,我的目光掠过了几个大洲。距离的屏障不复存在,哪怕远在天边,借助这种技术,也都变得近在咫尺。这自然会让人产生一种与世界紧密相连的感觉。过去一些模糊遥远的地名,如今具有了形体、色彩,具备了真实生动的质感。地球村的说法,不再是一种夸张,而只是一种中性的表述。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这句话通常是在比喻的意义上被使用,但如今却对应着具体的事实判断。心,就是好奇,是欲望,是能量的源泉。能量有强有弱因人而异,驱使着各自的目光,抵达或近或远的区域。只要你有那样的意愿,任何地方都在你的目光注视之下。不必办理护照,没有过境限制,就像到另外一个街区散步一样。

当然也产生了一些议论。不久前报纸上登出,有人到地图上寻找自己的家,却惊讶地看到自己躺在屋顶上日光浴。原来当时的情景被巡航经过的高空卫星拍照了下来,制作成地图发布到了网上。白色的躯体,头上的墨镜,下身的一簇黑色,都清晰可见。这引发了对于技术侵犯生活的私密性的担忧。这当然也称得上是一个问题,但并不新鲜,和城市公共场所布设摄像探头是相同的性质。任何技术都具有两重性,但和产生的困扰相比,其带来的便利是巨大的。在这方面,我倒是秉持着一种较乐观的态度。

这还只是商业卫星拍摄的照片,军事卫星的精确率更高,据说美国人新研发出的高精度军事卫星,能探测出地面上10厘米大小的物体。以前半信半疑,如今则是深信不疑。美国人用卫星照片精确定位,对他们眼中的所谓恐怖分子或其他敌人实行定点清除,也已经不再是新闻。

上帝之眼,万能之眼,酣畅淋漓地显示了技术的力量。再过10年、20年,技术还会产生什么匪夷所思的花样?令人悬想不已。千里眼,顺风耳,古人当作神话来加以描绘的,早在上个世纪就实现了。如今许多发明,已经远远超出了梦想的边界。且暂时拢住想象力的辔头,将目光拉回到眼前的这一方荧屏上,尽情驰骋一番,体验足不出户而游遍天下的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