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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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青春的芦苇

赵丽宏

说起“青春”这两个字,我们这些人未免有些失落。额头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似在宣告生命的青春正在离我们而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没有办法改变。我们的青春已经留在了逝去的岁月中,留在了我们身后那条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去年夏天,我曾经和一批“老三届”的作家一起,为一本名为《苦难与风流》的书签名,“老三届”的读者,可以凭身份证得到赠书。这是一本关于“老三届”的书。那天,艳阳高照,热风熏人,无数“老三届”的读者还是闻讯而来,出版社门前的道路被潮水般的人群阻塞了。面对着无数和我同龄的朋友,看着岁月的风霜在他们的脸上留下的痕迹,看着他们兴奋激动也略带悲凉的表情,我的心为之震颤。说实话,我也有些惭愧,和我面前的这些同龄人相比,我们有什么可以自夸的呢?只是多写了几篇文章而已。我知道,这些读者,决不是为了来看我们这些坐在凉棚下签名的作家,他们是为回顾流逝的青春而来,是为寻找失落的理想而来,是为了解这一代人的现状而来。我想,会为了一本书如此激动,这些人心中的青春和理想的火焰一定没有熄灭。这就是“老三届”——这样想着,我在惭愧的同时,也有了些许欣慰。

在《苦难与风流》这本书中,有我的一篇短文,题目是《痛苦和财富》。我要说的意思是:人生的坎坷和磨难,可以成为财富,使你在精神上成为一个坚强而富有的人。这一点,对所有的“老三届”都一样。不管你是当官,是经商,是从事科研,还是普通的工人和农民,都是如此。我想,衡量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决不仅仅是看他是不是出名,是不是拥有金钱和财富。我有很多“老三届”朋友,他们至今默默无闻,但他们活得很充实,他们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事业,尽管他们的事业在有些人的眼里或许微不足道。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也感到充实。

如果有人问我,作为“老三届”的一分子,你的现状如何?我大概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我还没有虚度光阴。我仍然在追求我理想的境界,仍然在思索自然和人生,仍然爱我之所爱恨我之所恨,仍然在做我乐于做并且愿意为之献身的事情。尽管周围的世界千变万化,但我心中那些最珍贵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因为它们是我经历了黑暗和浑浊追寻而得,它们经过了岁月风雨的沉淀和筛选。有人说中年是人生的收获季节,这话对我当然也切合。从八十年代初出版第一本书至今,我已经出版了30本书(其中五本在海外出版),这些书是我徜徉世界的心得,是我跋涉人生的脚印,也是时代在我的灵魂中引起的回声。我最近出的一本新书,书名是《喧嚣和宁静》,我是想以此来说明我的一种心境,即在喧嚣中保持自己的人格的独立,保持自己心灵中那一份珍贵的、谁也无法将之驱逐的宁静。在这30本书中,有一本是写我和儿子的交流。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似乎作家写自己的孩子就是“不务正业”,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在这十来年中,抚养教育儿子,是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内容,文学既然是源于生活,我在自己的文字中倾吐作为一个父亲的感受,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在我所有的著作中,这本写孩子的书是字数较少的一本,它们只是我创作中的极微小的一部分,而这部分内容在我的生活中所占比重是那么大。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在读者中却有很好的反响。我的很多“老三届”朋友们,都在这本书中找到了共鸣,因为,这些年,养儿育女,是我们这一辈人生活中的大事情。中学的语文课本选用了其中的篇章,我的儿子不久也会在课堂里读到这些记录我和他交流的文字。前几天,还有朋友从美国来信,说那里的一些中国移民正在争相传阅这本书,他们很感兴趣。我想,这也不奇怪,因为,只要人类的亲情依然在这个世界上延续,那么,这样的文字永远会在陌生的心灵中激起共鸣。尽管有高深之士不以为然。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工作着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如果你从事的工作正是你所钟情的,那就更其如此,两鬓陡生的白发无法掩盖工作带来的快乐。就这一点而言,我可以说是一个幸运者:然而,面对着自己写的一大叠书,我并没有飘飘然的成就感,它们代表的是我的过去,是已经流逝的岁月。对我的工作最大的奖励和安慰,来自读者。最近两年,我多次在书店为读者签名,每次都有几百个读者冒着风雨前来买我的并不时髦的书,有些人还专门从外地赶来。我不可能和每个读者讲话,但从他们的眼神中,从他们简短真挚的问候中,我能感受到他们所有的善意和友好的感情。我想,这种善意和友好,不仅仅是对我个人,也是对曾被很多人认为面临困境的文学。我常常收到读者的来信,他们有的读过我的书,有的只是读了我的几篇文章,但却想到写信向我倾诉他们的感想,对我讲他们自己的故事,把我看作一个值得他们信任的朋友。每次新年将近时,总是会收到许多认识的或者陌生的读者寄来的贺卡,贺卡上的美好祝愿使我如沐春风。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何等富有,也深感自己没有理由不更认真地面对生活,面对读者,面对自己所钟情的事业。我曾用《文学不会死亡》为题写下过我的感慨,有这样的读者在,中国的作家不会孤独,中国的文学也决不会走投无路。

我把我的书房称为“四步斋”,没有玄妙的典故,只是因为它小。在农村“插队”时,我的“四步斋”是半间草屋,后来,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再后来,是新工房中卧室的一角。现在,它还只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斗室,不过是一个可以关起门来读书写作的安静空间。值得一提的是,“四步斋”里有了两台计算机,一台486台式计算机,一台386便携式计算机,它们成了我的不可分离的密友。写作时,键盘的敲击声已经取代了笔和纸的摩擦声……“四步斋”的变化,大概也可以看作是我们的社会和生活变化的一个小小象征吧。

我书房门口的一个花盆里,插着一束芦苇,这是我从当年“插队落户”的岛上采来的。我喜欢芦苇的银色,喜欢这些盛开在荒滩上的独特的花朵,它们曾是我青春的见证。这些芦花,是结束了生命,但它们却把蓬勃的生命形态以最美丽的方式留在了世界上。它们常常使我想起帕斯卡的话:“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世界和历史如原始的森林浩瀚无际,任何个人,都只能是其中的一点微绿。然而我相信,只要把美好的思想和情感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你就没有白活,你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