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宁
抗战八年,漫长的岁月,人们称之为血与火的年代,那确是惨烈、悲壮的年代啊。从那时过来的人,多已白发苍苍,可他(她)们心中,都会埋藏着很深的记忆。
那天节日,当五星红旗在天安门的晨曦中,冉冉升起,如潮的人群,一齐仰头,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一片神圣的红光。我看见站在人群前面,有个身穿老式军装、胸前佩戴奖章的老兵,略显苍老的面颊上,滚动着晶莹的泪珠儿。记者立刻对他举起麦克风,老兵用深沉的声音说道:“我的心很不平静,我为我们伟大的祖国,为这面胜利的红旗,感到自豪,但此刻我想的是,无数为祖国为人民牺牲的同志,他们曾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我们的旗帜,我只希望我们——我们的人民,不要忘记他们啊!”
老兵的话,深深触动了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许多战友和英烈们的形象。其中一人,被历史的风尘埋没了很久,他仍然那么年轻、英武,那么壮怀激烈。他的名字叫邹琳。
我认识他,是1941年深秋,我第一次到他的连队去教歌。他们的驻地,在一个寂静的山谷,村边有一条小河,水极清,跳动在鹅卵石上,叮叮咚咚,鸣琴般地悦耳。我踏着一块石头,正欲掬起一捧解解渴,一不小心,滑到水里,鞋袜、裤脚全湿了。
在村口迎接我的,是一位腰间插着手枪的青年军人,一副英俊而文雅的样子。先自我介绍:“指导员邹琳。”
这时,全连的战士,早已集合在打谷场上,我就那样腿脚湿漉漉地教唱《在太行山上》。
中午,在连部吃过饭,正想在老乡家里休息片刻,邹琳进来了。他带给我一双粗线袜子,还有一双大得不能穿的纳底鞋。他很热情,说他和战士们感谢我教给他们新歌,问我有没有印好的歌片,他会简谱,也喜欢唱歌。
我立刻从书包里拿出几页新印的歌片,是一首苏联歌曲,歌名如今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头两句:“太阳升起,我们渴望你,我们渴望着太阳你的红光。”他接过去,一面看谱,一面便唱起来,歌声浑厚、柔和,十分动人。
我说:“你该到我们剧团,当个歌唱家。”他摇摇头说,军人都应当会唱歌,中外古今的战史上有些著名的战役,战士们常常是在充满激情鼓舞的进行曲和歌声中,冲锋陷阵的。
他告诉我,他爱读书,喜欢看小说,更爱看有关打仗的,如中国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苏联的《铁流》、《毁灭》和《夏伯阳》(后来被译为《恰巴耶夫》)。他说,书是老师,特别是苏联文学,从中能学到许多革命和做人的道理。
他又问我,读过《第四十一》吗?我说读过。“那么你是怎样看待这部小说的?”我说,这书的故事很浪漫,很动人。他却说,这书是宣扬一个革命者失掉立场的资产阶级爱情。我不以为然,只淡淡地说,在那种特殊环境产生的爱情,难能用一般道理解释,不是吗!最终那位女战士,还是开了第四十一枪,打死了那个反革命军官。他微微点头:“要不,这书还有什么价值!”
我觉得他有一定文化素养,便说,他若做文化工作,该更合适。不想,他一反文雅的风度,变得慷慨激昂:“我的岗位就在战场,我不能忍受我们的大好河山被敌人蹂躏,不能忍受自己的同胞被敌人屠杀!”还带有几分讽刺意味说,光读几本书,背些新名词有什么用?有志气的男子汉,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就该拿起枪,上战场!
他那激烈的言词和庄严的表情,至今深印在我的心中。
下午,他们备了一匹马,邹琳亲自送我回到驻地。
从此,只要他们的部队不转移,或离我们驻地较近,邹琳便抽空来我们剧团,借书,借歌本。有时我也去他的部队教歌,或帮助排练文艺节目。见面时,他爱交流读书心得,有时还有争论,但常常是他的论点占上风。如谈到《毁灭》中的莱奋生是不是真正的英雄,我说,莱奋生作为带兵的队长,麾下150人,竟只剩下19人,落得那样悲惨的结果,怎能算得真正的英雄!他却说,英雄不是神,革命原就有牺牲,不能只以成败论英雄,莱奋生的斗争和牺牲精神,当然算得真正的英雄。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牺牲可谓巨大,但那却是前无古人、震惊世界的壮举,真正的革命英雄主义。他最赞美夏伯阳,说夏伯阳虽过失很多,仍不失为大英雄。
那时,苏德战场上,斯大林格勒的血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每次见到邹琳,必谈这个话题。谈时,他说得那样壮怀激烈,一面拿笔画着图,一面分析战场形势,他几乎像是对天发誓,苏联红军肯定能把德国法西斯消灭在国境之外。那个时代,我们的心理都是相同的,对屹立在世界上唯一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谁不是怀着最崇高的信仰,最痴情的信赖。
邹琳的记忆力特别好,读书过目不忘。他曾经给我背诵过《论持久战》的某些段落,一字不差。
像他那样对国家民族一片赤子之心的军人,心中也埋藏着痛苦和烦恼。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出身不好,生在“布尔乔亚”之家,母亲原是那家的丫头,后被东家纳妾,在家庭的地位很卑微,他也因非嫡出,常受大人和同辈们的欺凌。幸而家乡来了八路军,那时正读中学,怀着国仇家恨,毅然逃离学校,参了军。有趣的是,刚到部队,还未穿上军装,父亲便派了两名大汉追来,硬要把他绑架回去,他怒火中烧,三拳两脚,把两条汉子打了个鼻青脸肿,抱头鼠窜。我好生奇怪,一个文弱书生,怎能打过两条大汉?他当即伸臂踢腿,拉开一个架式,好个英武的雄姿!原来他自小学过拳术,什么少林拳、鹰爪拳,都有一手。
他说那个家,他早在感情上和它切断了,心中只挂着可怜的妈妈,还有未婚妻。未婚妻是青梅竹马的表姐,在省城读书,她盼着他回来。他说有朝一日,他会把她从敌人的铁蹄下解放出来。
那时,他正学日语,是组织派他学的。有一次,我请他说给我听听,他装作日本鬼子,叽哩呱啦,蛮像那么回事。正好剧团领导人进来,认为他是个做演员的材料,便动员他来我们剧团。邹琳摇摇头说,不打败鬼子,他决不下战场。
那时,他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却已饱经战火。我曾多次请他讲讲他经历过的战斗故事,他总是不讲自己。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他打仗十分英勇。一次,他所在的青年连,趁黑夜突袭一个鬼子据点,他们把十几个敌人包围在一间农舍,鬼子用机枪堵门,猛烈扫射。邹琳灵机一动,飞身跳上屋脊,正欲扒开一个洞,往屋里投集束手榴弹。不料,年久失修的屋顶轰然塌下,邹琳不歪不斜正巧落在做饭的铁锅里,瓦片、朽木砸得鬼子哇哇直叫,满屋灰尘滚滚,分不清敌我,机枪也哑了。敌人正想向外逃窜,邹琳用日语一声大喊:“站住,别动!”鬼子一下被镇住,邹琳趁他们惊魂未定,挥舞大刀,一连砍死五个,我们的战士也一拥而进,把鬼子全部消灭了。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
我问邹琳,你一声大叫,那么大威力,敌人竟乖乖地不动?他说:“大约鬼子在慌乱中,误以为是他们长官的命令。”
我心想,像他这样文质彬彬的人,竟一连砍死五个敌人而手不软,便问他,“哪来那么大的力量?”他斩钉截铁地说:“仇恨!”
我还曾听说,邹琳曾扮作商人,潜入敌穴,机智巧妙地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侦察任务,也传为佳话。
那时,有一位熟悉邹琳的同志曾对我说,邹琳打仗勇敢,思想觉悟和文化水平都比较高,在军中的职务,原该提拔得更快。
我问:“有什么问题么?”
那人沉思了一会儿说:“想来是因为出身的问题,和一般人相比,要经受更多更严酷的考验。”
我大惑不解,邹琳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还要作怎样严酷的考验呢?难道让他把早已甩开的那个“布尔乔亚”的家庭包袱,永远背在身上吗?
此后,约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邹琳的消息。这时我已从剧团调到战士女子中学作教员,那正是1942年冬,日本鬼子大“扫荡”前夕。一天中午,邹琳忽然风尘仆仆,闯到我住的老乡家里。我问他,这么长时间,藏在哪儿?他幽默地回答:“藏在一个安乐窝里。”原来他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在后方医院养了几个月。我问他伤在哪儿?他指指自己的肺部:“这儿,敌人给我留下一个很好的纪念:一颗没有取出的子弹。”
我劝他应该考虑离开战斗部队,换一个工作。他仍然像从前那样,脸色立刻变得严峻:“我立下的誓言是不会变的。”
临走时,他给我一枝小小的“勃朗宁”手枪,说是他在这次负伤的战斗中缴获的,可留作纪念。并说,他们的部队将有大仗要打,今后能否再见,难以预料。我送他到村头的河边,他满面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却轻轻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再见邹琳,又是很久很久以后,抗战已经胜利,解放战争爆发的前夕。那时,我在胶东文协工作。一日,邹琳又像从天而降,飒爽的英姿,像是一个凯旋的英雄。
一见面,我就说,抗战结束了,你终于离开了战场。他却指指自己一身戎装(这时他已是营教导员),又指指天空:“你看,硝烟还未散,蒋介石灭我之心未死,作为革命军人,我仍然随时准备上战场。”
我又说:“阶级斗争是长期的,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下战场呢?”
他又指指天空:“当天空碧蓝碧蓝的时候。”
这人是“顽固”到底了,在文雅的外表里面,藏着一颗不屈的钢铁般的心。
我问他,表姐有无消息?他摇摇头,显出怅惘的表情。遂即从口袋里掏出一首苏联的新歌,那是根据著名作家西蒙诺夫的诗谱写的。他用低沉的声音唱:“等着我,我会回来,不过要久待。等着当冬雪飘飞,炎夏难熬时;等着当别人不再等待亲人时。等着我,我会回来……”
严酷的战争,又是几年,邹琳又经过几多考验?硝烟终于散去,我们的新中国在举国欢腾中诞生了。可是,那个在血与火中千锤百炼的共产党员,那个大无畏的战士,却不再回来。他没有等到我们的胜利,没有看到新中国,也永远没看到他曾经憧憬的碧蓝碧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