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
1938年的延安,每个周末都有好多生气勃勃的文艺晚会。这天鲁艺发票,有两张是到清凉山听诗朗诵,让凌明和我两个新来的小鬼拿到了。她是学音乐的,我是学美术的,可又都想学诗。清凉山又是延安有名的地方,《新中华报》和《解放》周刊都在那里,印刷厂最大的一个石岩洞子就是晚会礼堂。夏天午饭后到延水河边游泳,就看得见对岸临崖一溜黑洞。水性好的同学还一直游到跟前,爬上陡岸,站在崖头跳水。早想过去看看。只因山洪暴发,延水暴涨,不好过河。现在秋凉了,延水又清了,现出卵石浅底,可以踩着踏石过河了。正好捎带看看印刷厂。参加晚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碰到意想不到的熟人。因为各个单位发晚会门票,特别是抗大、陕公、鲁艺这样的短期学校,都是优先发给刚到延安的新同志的。好多在学生抗日救亡运动中见过的熟悉面孔,尽管没有说过话,叫不出名字,甚至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一旦在延安碰上,也会非常亲切,久别重逢似的,禁不住扬手招呼,跑到跟前:“你也来啦!”——这种不期而遇的欢乐,简直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真想多见几个,所以吃罢晚饭,便早早过河了。
不想会场早已人影幢幢,没了空位,汽灯的反光映红幕布一角,岩洞顶板现出一道道水平的波痕痕迹,那就是舞台面了。也顾不得细看,就拽上凌明,溜边挤到头里,把她推到一条稍稍松动的长凳旁边:“同志,挤一挤,再过去点儿……谢谢!”那时的人,一到延安,都讲同志友爱,居然坐上第五排了。我只坐上一角,正好稍许探身,挨个儿认着一排排的侧面轮廓。凌明忽然捅了捅我:
“毛主席!朱总司令!”
是他俩!打从进入边区,在救亡室(就是俱乐部)里经常看到三组画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四帧一组;毛泽东、朱德两帧一组;八路军副总司令两帧一组,都是木刻成的单色轮廓画。总司令本人比画像显得慈爱和悦多了。毛主席我们可是没少见过。第一回是刚到延安才两天,住在城里大招待所里,约莫下午三点过后,招待所长笑眯眯地跑来通知:“同志们的要求答复了,马上集合去听报告,每人带一块砖头做凳子!”我们来到凤凰山下一个小院落里,就地坐好,不过一二百人。石窑洞里便走出毛主席来。跟前也没个讲台,没个坐位,只是在一条长板凳上放着一只带盖儿的旧茶缸子。他朝我们站着,略微看看,便风趣地念起《三国演义》的开篇头一句来:“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谈家常似的,虽然一口很重的湖南乡音,还是听懂了,而且深入浅出,有几句话连手势带幽默感都让几个小鬼模仿到了:“中部有个黄帝陵,张国焘去扫墓,开了小差。你们来了。你们是黄帝的优秀子孙。张国焘说:边区是一块鸡骨头,我说:还有两块肉——一块是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一块是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你们来延安学习,不久还要到前方抗战,我欢迎你们,送给你们三个‘统’:一个‘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个‘党的团结统一’,一个‘武装斗争的革命传统,……”不久分配到北门外鲁艺学习,我们这几个好动的小鬼又经常一块儿参加晚会活动,天不黑就赶到城里天主教堂里去,有时也到桥儿沟那儿天主教堂。戏剧系要演出,最忙啦,一到就装台;音乐系出一个合唱队,在开幕前和幕间唱唱歌,不装台;美术系只是出几个人打打杂,拉个幕啊,做个效果啊,比如拿件雨衣罩在汽车上头,使劲摇动摇把,发出呼呼呼呼的响声,这就是刮风;把块大洋铁皮呼喇一摇晃,就是雷雨大作。少了不行。可是事儿也真不多,还不能碍手碍脚,所以都喜欢到礼拜堂的二道门口呆着,写笔记啊,画速写啊,争论问题啊。毛泽东同志忽然进门来了,一个穿红军制服的警卫员一旁跟着,手里提盏马灯,准备散场回去用的。那时候,中央领导同志出来,保卫局都不兴撵人,警卫员也不管我们,所以他到了身边,才发现。我们也没有围拢过来,抢着握手,谁在家里见了前辈要握手呢?我们也没有鼓掌,更没喊万岁,只是感到非常亲切、温暖,一个个只是傻呵呵地冲他笑着。
他披着件旧薄棉袄,同我们谈了会儿,走到一边,在静静的围墙底下自个儿来回踱着漫步去了。我们又各干各的,只差没有争论问题,还是有点拘谨呢。晚会临开始前,合唱队的打杂小组照例坐到最前排的两侧位子上,这样上台下台,进出后台,都很方便。毛泽东同志每回就座以后,看看还不开幕,也喜欢朝我们这边招招手,让一两个小鬼坐在身旁,说会儿话。可是他同朱德同志一起参加晚会,我们还是头回看到,而且又是听诗朗诵!兴趣真广泛哩。后来才知道,总司令才从前方回来,是准备出席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的。在当时的青年心中,他俩不只是革命领袖,还是传奇式的长征英雄。现在同群众一块儿坐在晚会的长板凳上,穿着一身整洁的褪色旧灰军装,腰里系条皮带,一副老军人的端坐仪表,两手在两边膝盖上放着,满面的和蔼慈祥竟然像个老妈妈!毛泽东同志偶尔凑过头去,在他耳边说句什么,两人都爽朗地笑了,他笑着还是端端地坐着。
晚会宣告开始。是边区著名诗人柯仲平同志朗诵他的新作:长篇叙事诗《边区自卫军》。诗人分开红色幕布,站到台前,肩头披着件当时难得看到的八路军旧棉大衣,让人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穿着披风的英雄气概,又想到西北黄土高原牧羊人裹着老羊皮袄的泥土气息,更显出左手高高捧着的一厚摞诗稿的分量。诗作也是很有色彩的。比如:
人在冰上走
水在冰下流
不久以后我随部队到敌人后方去,上吕梁山,过太岳山,进太行山,从风雪弥漫的沁河源头走到漳河源头,一程又一程地走在深山峡谷的冰河上面,听流水伴着脚步淙淙响着,有时冒出冰窟窿来,在晶莹皎洁的河卵石上匆匆流过,又钻到冰壳底下不见了。只有忙不迭的水声,总在脚下响着,伴着诗句的节奏。现在吟诵起来,还是那么亲切,雪地行军的情景又在眼前。又如:
西不见长庚
东不见启明
我在夜行军中学会辨认的第一颗行星,就是黄昏在西方最早出现的长庚星,也就是黎明时在东方最后消失的启明星,一东一西其实就是同一颗离开地球最近的金星。这点常识还真是从柯老的诗句学开头的哩。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因为诗人的云南口音太重,或者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扩音设备,或者是因为长于写诗的人往往都是最不善于朗诵的缘故(我听李季和郭小川朗诵就是这样)。总之听着听着,就着急起来:那么厚一叠诗稿什么时候才念完啊!诗人更是汗水淋漓,炸着嗓子,总压不住人影浮动,耳语嗡嗡。不由我回头看看:呀,坐位早空落落的,有人正跨过长凳,退后一排,又退后一排,向着洞口悄悄撤退,有人在洞口站站就溜走了。凌明推我站起来:“咱们走吧!”
我一怔,赶紧看看右首,毛主席正凑到朱总司令耳边,说句话儿,两人都笑了,只是兴冲冲地看定诗人,鼓励他朗诵下去。我刚站起又拽凌明坐下来:“快完啦,再等会儿……”
终于,诗人的嗓音提高了八度,外加两个延长音符,突然中止,诗稿同时贴住胸襟,躬身敬谢听众。满石岩洞里的掌声顿时好欢畅!伴着皆大欢喜的活跃气氛,同时纷纷站起,造成既成事实,让主持人宣告晚会到此结束。谁知诗人大受感动,连连鞠躬,满怀激越地自告奋勇说:“好好好,再来一段!”
众人哇的一声,掌声骤然寂灭。毛泽东同志笑得多愉快啊。
诗人早半蹲到台口,伸出一大卷汗水溻湿的诗稿说:“毛主席,我统统念完了吧?”
“休息休息,”毛泽东同志关注地点了点头,眼泪都笑出来了,“擦擦汗!”
“不休息啦,一鼓作气!”
诗人披好大衣,翻开诗稿,站到原本的位置。我们只好又坐下来,还忍不住回头看看:呀,主席和总司令的座位,恰似一道分水岭,五排往前还是不少人的,五排后面可就统统走光了。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在第六排上,离开主席不远,坐着个挺直腰杆的警卫员,手边搁着一盏马灯,灯头拧得极小极小,没有吹灭,大概是为了节约火柴,边区自己生产的延长煤油倒是不缺啊。
夜深了。《边区自卫军》朗诵完了。毛泽东同志又向诗人要了原稿,说是带回去看看。我们听了,心里暖烘烘的,靠得更近了,又不好狠挤过去,便出了岩洞。只见繁星满天,延水迷潆,急流处在宝塔山下影影绰绰,水声嘶嘶嘶的,延安古城好静!下得清凉山来,人们借着水映星光,认出块块踏石,一个个便手拉手地过了延河。每回晚会散了都是这样,人们迈上踏石,也不管认不认识,先走一步的总要回过头来,伸出只手,给后来的帮上一把,又走一步,直到好走的地方。
来到大河滩上的平沙道了。
我回过头去,对岸才现出马灯的亮光,走走停停,他们俩也踩着石头过河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