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未从十年前的记忆中拔出身,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那天回到小巷子的情形,叶予凌最近失眠了。
仿佛一个人失眠,便全世界失眠。
她打开手机,三点零五分,离设置的起床闹钟还有两个小时五十五分。午夜岑寂,竟毫无困意。她伸手,几秒后,视觉逐渐熟悉了黑暗,房间内的东西出现器物的棱角,眼睛看清楚了物件,随之而来的,像是能看清楚它此刻的样子——孤独。
窗外阳台上昙花趁暗夜绽放,绵绵轻风吹拂着纱帘,皎白的月光便乘隙洒了一地。叶予凌起身坐在床上,人世间,好像只剩她一人。此时,手机的屏幕亮了,它的白光割破黑夜。叶予凌翻过来看,是一封新邮件,她皱了皱眉,这应该是手机收到的第一封邮件。点开,没有文字内容,只是一张天空的图片,天空的颜色,蓝得让人想变得了无牵挂。她查看邮件的发件人,是一串字母,读起来好像是杜可风名字的拼音。你又再搞什么鬼?怎么玩起消失?叶予凌把这几个字回了过去,等了十多分钟却无回音。
邮件并不是现在发的,杜可风设定了发送时间。此时的杜可风正躺在床上,昏睡过去,他不知每一次睡着后,是否还能看见第二天的阳光,他也不知道就这样淡出叶予凌的生活还会有多久。他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给她传达生的意识,因为他要她活,他们像两条擦肩而过的平行线,各自伸向远方,茫茫的未知。
邮件的图标恢复了往常没有显示数字的状态,动动手指,什么都能转瞬消失,像人心,转瞬间便是世态炎凉。叶予凌望着空空的收件箱,睡意此刻排山倒海地袭来。
招聘电话打过来是第二天下午五点整。
叶予凌从被子探出头发凌乱的脑袋,用奇怪的睡腔接着电话。大概招聘的人把迎宾小姐的工作讲述得天花乱坠,叶予凌嗖的一下跳下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洗漱完,蹬着那双高跟鞋,面试去了。
酒吧内侧的那街杂乱拥挤,不到夜晚,整条街店门外五光十色的彩灯便早早亮起,满是污渍的玻璃上张贴着五花八门的招聘广告。
叶予凌趴在一张写着重金诚聘迎宾小姐的广告纸前仔细地看。招聘条件,身高一米六五以上,青春靓丽,温文典雅,性格开朗……广告右下角写的招聘电话,确认是这家不夜城叫金三花的女人打来的。叶予凌推开贴着金主管门牌的玻璃门,此时一个带着复古蝴蝶眼镜的女人便立即走上前。
金三花围着叶予凌转了一圈,脸上愈加不掩饰对叶予凌外貌条件的满意。
“这女孩长得真够水灵呢。”
“金主管,请问每天兼职几个小时,我还要上课……”
“叫我花姐就行啦,小妹妹呀你就别去当那个赔笑脸的迎宾,我手上好多高档KTV,你现在应聘的岗位是包房公主。”
叶予凌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洗净人间的浮尘。金三花看着,心里就更喜欢了。
“不用担心,花姐可是大好人,你一会儿就知道什么是包房公主了,我们上岗前都要经过培训的,特别专业!”
“给你起个名字吧,楚楚,好吗?人如其名!”
金三花高兴地拍起手来,房间里飘着她风尘的笑声。
叶予凌此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立即起身欲夺门而出。只见金三花打一个响指,门外三个壮丁跨着如同地震似的步子立即将叶予凌围住。金三花这时又轻轻地摆了摆手,那三个壮丁便迅速撤离站姿,规规矩矩地一字形站在她身后,训练有素。
“金主管你找错人了,我先走了哈!”
“站住。”
金三花脸色无情。
“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你自己送上门可不是我找错了人。”
“那你想怎么样?”
叶予凌不知道哪里来的熊胆,大声喊了一嗓子。金三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扶了扶眼镜。很快,金三花迅速又占领上风,她抱臂,脸上是一副见惯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的神态,老到地说:“小妹妹,别横,我不想怎样,大家不过是求财,你要真想走,我不拦,不过你可得交一些费用。”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叶予凌十分不以为然地回答。
此时,金三花的座机响了,她封住刚想要说话的嘴,恶狠狠地一把接过其中一个壮汉递过去的听筒。叶予凌等待时机,胆战心惊地看着金三花的一切举止。就在三个壮丁低头好像在听金三花训话的时候,叶予凌迅速跑到门口大力拉开玻璃门。门外的空气,叶予凌从未觉得是这样的香甜,那些她原本认为浪费时间闲逛的人,此时她无限向往。在快要夺门而出的那一刹那,金三花室内的暗门突然打开了。叶予凌扭头,停住了逃跑的脚步。
薇拉一张血泪不分的脸。
她曲卷的长发满头凌乱,沾着鲜血的一绺发丝从额头斜到嘴角,衣领处被撕开了好几颗纽扣,一眼就能看见里面内衣的颜色。但她脸上没有难堪的意思,更像是一种习以为常。
“小妹妹,我让你看看什么叫‘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金三花端着手肘,右手起舞似的往暗房方向一扬,突然一声令下。
“打!”
顿时三五个人手脚齐用,几个挥舞在空中的拳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手骨凸起的皮肤已开始发红。薇拉蜷缩着身子,似乎完全陷入地下,一声不吭。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疼蔓延在叶予凌的身上,她情感复杂地看着。薇拉咬牙死扛的样子,泪光中,仿佛是叶予净倔强的模样。
“傻×丫的!”
薇拉恶狠狠地骂着金三花,她抖动的喉咙不断往外涌出鲜血。被围殴数分钟之后,依然有生气,她凶狠的眼神,似一把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剑。
金三花冷冷地说:“进我这门容易出门难,薇拉,你是我这儿的老手了,规矩还用我教你吗?”
看着薇拉似乎只剩下逞强,没有力气再次逃走,金三花便扬起手指撤离了打手。
“放开她!”
叶予凌锐气的眼神直逼金三花。
“你想找死吗,大小姐?”
薇拉不屑地冲叶予凌低吼。金三花此刻换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看出来,两人似乎相识。
“哟,楚楚妹妹,你要为谁出头呀?那个赔钱货我可以放,不过你来替她的位置。”
金三花的主意,打得漂亮。她看了看叶予凌,又看了看薇拉,眉梢上的欢喜此时愈加浓烈。
“好啊,不过你的条件和警察说去吧。”
叶予凌高高举起手机,声音洪亮。
“再不放人,你们就等着蹲监狱!”
金三花故作镇定的脸,突然安静的屋内却让她越来越心慌。叶予凌见缝插针,跑过去拉住薇拉迅速夺门而出。金三花看见两个仓皇出逃的身影才反应过来被叶予凌骗了。眼看着身后的打手快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叶予凌抱住薇拉跳上一辆破旧的出租车扬长而去……
2
“你撑住啊薇拉。”
叶予凌抱着薇拉的肩膀,因为失血过多,此时薇拉的脸色如同白纸,她虚晃的手此时也停止了动作。叶予凌突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仿佛逐渐复苏的亲情感正攫住她脆弱的神经,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薇拉的脸上。叶予凌拼命摇晃着薇拉。薇拉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去莫语家,便沉沉地晕了过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出租车挡风玻璃外的天边,落日正在享受最后一刻的光明,汽车飞奔的速度似乎在追赶一个快要消散的生命。
莫语睡眼惺忪,看着可视电话里出现两个落魄的人,她按下大门解锁键,一股血腥味立即弥漫在家中。叶予凌吃力地扶着浑身是血的薇拉,步履蹒跚。从门口走向莫语家的客厅,虽然距离不远,但拖着不省人事的薇拉,叶予凌早已累得快虚脱了。室内,莫语家的灯此刻明亮了。叶予凌咬牙,使出全身最后一股劲儿把薇拉搬到了莫语的房间,便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莫语趿拉着一双熊猫形状的拖鞋,搭拉搭拉地走近叶予凌。她只是看看叶予凌有没有事,判断一下先拯救谁。她弯腰,看稀有动物一样地看着双眼红肿并且眼神发直的叶予凌。怪力丑女好像没受伤,只是累倒了而已。叶予凌立即装着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眼神还扫了一圈莫语的家,发现并不是想象中随处可见的温馨切切,而是透着一股沉闷的压抑。
“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该忙不过来了。”
莫语说完,径直走到储物柜前,拿出一个家用药箱。她手法娴熟地给薇拉清洗再包扎好伤口,一分钟以内,薇拉身上所有出血的地方全都止住了血。
“这不是薇拉第一次把她的身体弄成这样。”
莫语扔给叶予凌一套她干净的衣服。
“这个,就不需要我帮她换了吧。”
“薇拉每次受伤后都是你处理?”
大概从莫语的语气中已得知薇拉常常来莫语家的事实,只不过想真实地听到莫语回答,她和薇拉的关系到底有多亲密。
“是的,每次都是,毫无例外。”
莫语得意地捧着手里染满血液的棉花团和药用碘酒,蹬开垃圾桶,手一翻,见证她和薇拉是怎样渐渐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东西,便纷纷落进了垃圾堆。
“很惊讶?”
莫语问着,她从冰箱拿出一罐八喜抹茶口味的冰激凌,神态轻松。
“我家的事自己处理,以后,请你不要插手。”
叶予凌冰冷的语气,准备去房间拉走薇拉。莫语缓缓放下手中的银质叉子,它碰到水晶杯的声音清脆高贵,整个房间都回响着这个声音。
她走到叶予凌面前,语气逼人。
“你准备把薇拉带回你家?你家里的爸爸同意?”莫语转过身继续说,“还有,她每次这种样子都不敢回家的,只能到我这儿,因为她家里的爸爸会打死她!”
叶予凌听得手心冒汗,鼻尖忽然很酸,泪腺此刻似乎在制造眼泪。如果现在有很多人,莫语一定会走上前安慰叶予凌,向众人尽情展示她天使的一面。但她此刻只是站定,看着,她左脚脚尖轻轻叩地,拖鞋上的那只熊猫就好像在得意地荡秋千。
“和你比起来,我更像她的姐姐喔。”
叶予凌冷冷地反问道:“如果不是利益,你还会照顾薇拉吗?”
莫语脸色尴尬,很快,她摆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被叶予凌识破与薇拉结识的初衷,那么现在,甚至以后更加不需要在叶予凌面前掩饰了。
“是又怎么样?我们要的,很简单,你应该知道。”
“我不想知道。”叶予凌接着说,“如果你要的很简单,那就没必要再拉着薇拉了吧?”
莫语气急败坏的脸,心里很痛恨叶予凌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真是和你妈一样蠢。”
叶予凌和莫语同时侧头看此时已苏醒的薇拉,房间没开灯,薇拉坐在床沿,她的脸完全隐藏在房间的黑暗中,看不见表情。
醒来后,薇拉没有向叶予凌道谢而是骂上一嘴。
“薇拉,我的妈妈,不是你的?”
“错!我只有爸爸。”
薇拉激动地凑近门口。
“那个抛弃我和爸爸的女人,我恨她!”
在薇拉身上叶予凌明白了一个道理,和不懂事的孩子较劲,才是真的愚蠢。于是,叶予凌只关注了一下薇拉的伤势,她好像没事了,便说:“好啊,我们就此别过。”
叶予凌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筋疲力尽,转身要走。
“是吗?可金三花没那么容易放我走。”
“要怎样?”
“姐姐啊姐姐。”
薇拉叫住。在薇拉没醒来之前,叶予凌真切地希望她能醒过来,好好活着,可她此时不仅复活了还拿傲慢的口吻称呼自己。听到这个称谓,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我不像你,大小姐,我有家人要养,欠金三花的钱你就帮我还了吧。”
叶予凌很想一巴掌扇醒薇拉不负责任的堕落,但忍住了,脸色平静地说:“我会想办法,不过你要离开那种人和那种地方。”
薇拉垂着手指,假指甲上的红色,像十团不惧熄灭燃烧在她指尖上的烈火。旁边,是她被烈火照亮的一张青春生生,却无知的脸。
“那这要看你什么时候能还上钱了。”
薇拉轻蔑地笑着,在人前毫无顾忌地脱掉她穿的铆钉长靴和黑色网袜,就看见一双清白的大腿上印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淤青。她只是手一伸,莫语就把叶予凌刚放下的衣服递给了她,莫语身上的骄傲在此刻荡然无存。
此时,薇拉的手机响了,热烈轰响的手机铃音仿佛隔了一条街都能听见。
“亲爱的,我没事,不用担心我,等一会儿找你呀——”
隐约听见薇拉电话里是一个声音低沉的男人。莫语很识趣地走开了,把傻子都能看懂的二人世界留给薇拉。于是正打情骂俏的薇拉,换了一个躺着更舒服的姿势煲电话粥。叶予凌嘲讽地想,薇拉一手和别人调情另一手接住杜可风,她完全在行。此时她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谈情说爱,好像今天发生的一切在她那里不过是调剂单调生活的趣味品。她只要她想要的,薇拉要的听起来很简单,不过是叶予凌的一切而已。
3
薄奚蓝一的音乐播放器里放着诺拉琼斯的歌曲,爵士音乐慵懒的调性在女歌者的喉咙里慢慢舒缓。他戴着耳机,靠椅在身后主驾驶位的车门旁。 自从薄奚蓝一知道叶予凌一直刻意隐瞒的她童年的遭遇,他这几天总在找适当的时机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并不在意她心中的死结,然而她却以各种理由回避他。
叶予凌欠身,看了一眼教室南面的车棚。薄奚蓝一还等在那里,他的脸上好像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她收拾书包,不紧不慢。最近榜上的名次,叶予凌的成绩大跃进似的,一步从班上中下游的位置横跨进班上前三名,但她似乎高兴不起来,看着薄奚蓝一的剪影,心中,很期待与他相处的时刻,这一刻真实地到来了,心情竟是与意料之中相反的怅惘。咽下一大口凉白开,叶予凌背起书包朝车棚走去,当距离越拉越近,焦虑的神经逐渐紧绷,爱情,这该死的患得患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