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傍晚的一场小雨居然也可以下得像深秋那样伤感。
她闷闷地望着窗外滴着水珠的树叶发呆。高大葱郁的树林夹道生长，树丫枝叶繁茂成荫。嘀嘀嗒嗒的雨水洗净了片片树叶，但似乎冲刷不净，会在下雨天时不时从她脑子里偷渡出来的某些回忆。
教室低频的人声苍蝇似的没完没了地嗡响。
她胡乱拿出一本书，又胡乱翻到某页，再往桌上一放，豪气地把整颗头埋了进去。
“嘿，叶予凌，你也来补课啊？”
叶予凌昏睡地眯缝着眼，抬头，见前方来者是胖妞王风风，遂十分利索地又把头埋回去。
“呀嗬，小飞龙今天出奇地安静？撞邪了！”
说完，王风风捋了捋锅盖头，捂住嘴，笑嘻嘻地倚在叶予凌的课桌前一通傻乐，还努力睁开她的小眯眯眼，做惊讶状。
“同学，请你不要做出这么惊悚的表情好伐？活见鬼！”
周围的同学友好地丢给王风风这一霹雳神句，王风风震住了，笑容僵在嘴边。
叶予凌趴在桌上笑到肩颤，她知道同学们的笑点一定是王风风的那双被她形容为是用剪刀剪出来的两条缝隙的眼睛。
“死叶子！睡醒了不帮我，还笑！”
叶予凌看着王风风就气不打一处来，抓着她的锅盖头使劲儿拽了一下。
“‘疯疯’女士，你活该啊，都是你干的好事，期末考试时卷子捂那么紧，女侠我一眼都看不到。”
王风风吃痛地叫了一声，委屈地揉着头皮。
“伦家这是为你创造上补习班的机会嘛。”
“我创你可贴啊！”
叶予凌凶巴巴地摆出一副虎姑婆的样子，却把王风风逗乐了。
补习老师又尖又细的腔调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到了教室里。
“现在开始点名。”小小的补习班顿时鸦雀无声，显得格外突兀。上补习课的同学都来自不同班级，谁也不认识谁，也互不搭理。每人心里都想着，也许说话的那人可能就是和自己竞争年级名次的对手。翻过年马上要升高三了，个个儿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当然，除了叶予凌和王风风这对没心没肺没肝没胃的最佳损友。
很快，事实证明，补习老师接下来点到的这个名字让所有人瞬间一致达成相识的共识。
“……莫语。”
男生女生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天下再也没有哪一种能迅速让人与人之间烧掉陌生，擦出友好火花的事情了——嘿，美色是也！
提到“莫语”这号人物，叶予凌是敬佩之至：漂亮，学习优秀，自信大方，高二的三个火箭班的班主任纷纷相邀她调班。
补习老师相当意外这样的香饽饽怎会出现在名单上，死灰的脸，突然回光返照般的喜出望外，端了端鼻梁上厚重的眼镜，如同深海求生的眼神，第一次扫视全班的同学。叶予凌很鄙视这种被评为“高级教师”职称的老师。
“我敢保证，老师连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她深度近视的眼只看得见莫语。”俯在王风风的耳边，叶予凌吐槽。
万人瞩目的莫语，此时姗姗来迟，站在门口柔声叫道：“报告。”
王风风一看到美女就不停地冒口水，回头抢白：“嘿嘿，你嫉妒啊？”
“犯得上嫉妒吗？都是女神，她有的难道我没有吗？嗯？”
叶予凌耸着肩，骨瘦嶙峋，对准王风风抛出一个大大的香吻，再动情地甩了甩枯草似的头发。王风风嫌弃地呆眼看着正在专心演绎“搔首弄姿”的叶予凌，怯怯地伸出胖胖的手，指着叶予凌胸前的两山朶。
“这个，你还真没有。另外，”王风风壮起胆子，“她是女神，你是女神经，哈哈哈。”
叶予凌还来不及声讨还击。一直望着门口的那一众青蛙男，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感叹声，此时波浪形状地此起彼伏，叶予凌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在这场名叫“啊”的群口相声中完败！
老师摆手示意进门。
莫语娉婷挪步，瓷肌般的小脸，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教室门口离座位虽只有几步之遥，但莫小姐走出了莲步生花的媚态，她走路时习惯将头扬得高高的，那只别在她长发上的水粉色蕾丝蝴蝶结随着步子颤动，百十双爱慕的眼神交织在她身上，真是天之娇女。
往往长夜繁星，一颗闪耀着巨大光环的恒星很容易将周围那些微弱的星光淹没，尤其是叶予凌这一颗平凡的被遮掩的小恒星。
小小的失落感在叶予凌心中，正大刀阔斧地侵占叶予凌的自卑。
莫语款款落座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一等！
叶予凌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内心，发出一声高分贝的惊叫：啊！！！
教室中央布满灰尘的电风扇做证，莫语，精准无误地坐到了叶予凌旁边那张原本空空如也的座椅上。
叶予凌瞬间石化，登时少了平常的生龙活虎，雕像般猫在那儿纹丝不动。料想，内心数万个向苍天老祖咆哮的小人在狂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不公平啊？
莫语坐定，女王一般的向周围邻座的同学颔首挥手。王风风这枚升斗小民就乐得屁颠颠的了。
当莫语的目光不经意接触到叶予凌时，礼貌娇弱的眼神背后，忽然倏地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叶予凌吐吐舌头。
一切，似乎刚好开始。
2
碧清湛蓝的天空是C城独有的自然风景，生活在这个城市十年，也是唯一让叶予凌感到熟悉的景物。如果世上最亲最近的人群是亲人，那么对于亲人的感官，叶予凌却没有温暖的感受，准确地说，这十年她从未感受到来自亲人温暖的爱。
操场周围，树木的枯叶在微风中翩然旋转落地，街上的车辆来来去去，眼前萧索的情形让叶予凌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淡淡然的惆怅。
连续半个月的补习班的课时今天终于结束了，这意味着可以轻松地享受几天假期。暑假被补课打劫，严重缩水，当广播一宣布下课，所有人蜂拥至门口，而眨眼工夫，喧嚣不见。
“你又愣神啊？”
站在学校外面的一家冷饮店，王风风嘴里叼着油腻的炸鸡腿，歪着脖子看着叶予凌茫然的脸。
热闹和寂寞，两者间，叶予凌游弋自如，极端的情绪感受，叶予凌竟然很享受这种感觉。有时候，叶予凌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人格分裂症。因为自从7岁那年那场惨烈的车祸，叶予凌时常会出现幻觉。比如，刚刚拥挤的校门口，人头攒动，百十双眼睛和陌生的面孔，他们体内跳动着心脏的节奏，热血青春，那一刻，即是热闹。当人群无规律地流向四周，不一会儿，鲜活的人影逐个从热闹奔向无声无息，这，是寂寞。而无论切换到哪种感受，只要叶予凌的眼睛投射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妈妈和叶予净的身影。他们冲叶予凌微笑，笑着，然后他们突然浑身血迹斑斑。
叶予凌瘫软在地。
她试图努力忘记视网膜里人形扭曲的幻影。右手手指掐得太用力了，校服的衣角皱起很深的纹路。
“嗳，你大姨妈来了？”一不留神的工夫，王风风已啃完两只鸡腿，嘬完三遍手指。
叶予凌迅速起身。
“大你脑袋，本无敌小金刚才在沉思，懂吗？”又指着王风风发达的胸肌，“小心走火入魔吃了你！”
王风风连忙护胸，两支弯曲的手臂的肌肉在胸前异常凸起，路过的男生，表情复杂。叶予凌笑得直不起腰。
“看看你啊，你的身高和体重，极其不符合人体成长规律。”
“啥啊？”
“你吃进去的营养不为纵向服务，只朝横向发展。”
“什么意思啊？”
“亲爱的。”叶予凌揽过王风风的脖子，甜蜜地讥讽。
“你又矮又胖，该减肥了呀！”
王风风嘴里塞满了薯片和梅干，讲话口齿不清，这会儿抓狂得直跺脚。欺负王风风的感觉叶予凌不是一般的好哇。
虽然学校只放几天假，一想到接下来几天自由自在的野游啊，韩国肥皂剧啊，私人party啊，总之幸福的生活在不断招手，叶予凌就开心地咧开嘴，大声笑，露出两颗虎牙，夸张的时候整个后槽牙都能看见。每当这时王风风就把她的拳头试着放进叶予凌的嘴里，表演活吞拳头。叶予凌也会毫不给面子地拨开她肉感十足的爪子，继续仰天长笑，两人的玩闹的小把戏总是异于常人的幼稚。
“薄奚蓝一！”叶予凌听见背后有人喊。
声音很耳熟，叶予凌回头，看见一个穿米色连衣裙的女生，背影窈窕纤细，她站在冷饮店中间的座位前，那个角度刚好挡住了一个男生。叶予凌看不见他的脸，只能从背后看见他浅蓝的T恤。
“我喜欢你。”
女生大声说。店外面流动的车辆和驻足的人群侧脸看他们，然后微笑。
“不管你是不是接受我，我都决定了，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交往吧！”女生紧张的声音，“薄奚蓝一，因为，我很喜欢你。”
女孩微微地转过她的脸颊，绯红，鼻子娇小挺拔，脸部轮廓透着粉嫩的光晕。叶予凌吓了一跳——莫语？那个眼里只有自己和名次的优秀女生，莫语！叶予凌想吐吐舌头，但，王风风的手，似乎今天特别顺利地放进了嘴里。
那个男孩子，缓缓转过身。
那是叶予凌第一次看见薄奚蓝一的样子——以嘴里塞拳头的美景。
叶予凌懊恼地拼命往外扯王风风的手，被扯疼的王风风吱哇哇叫唤。与此时唯美感人的告白情景形成真想找个洞钻进去或者干脆一头撞死算了的鲜明对比。
被告白的那个男生，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的神情里没有洋洋得意或是不耐烦。他的个子很高，通身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漆黑的眼眸平静地嵌在眼眶里，美得像是上帝的手精心画出来的。
叶予凌感觉周围越来越飘远，身体里感到一阵急促的电流。
她感觉到了爱情。
这个花美男，微笑不说话的时候，眼睛那样幽静动人。
叶予凌直觉脸上火辣辣，很惊慌。她匆忙地转过身用手挡住脸，王风风的手就这么大刺刺地跟着叶予凌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
“你搞什么鬼啊？”王风风奇怪地追问沉默的叶予凌。
此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男生低缓的声音。
“莫语，我想我们做朋友比较合适，请试着这样思考一下。走啦，再见。”
“别走！”莫语虚弱地开口，骄傲的女生初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
他站住，背对着莫语，脸上的微笑不见了，没有表情。
“我哪里不好？我不漂亮吗？还是不够优秀？所以，不能得到你的爱情？”
“不是，你很好，只是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爱情。”
莫语立在原地，而那个漂亮的男孩转身走出了旋转门。经过人群时，叶予凌偷瞄，看见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那么美好。他能那么决绝并且柔和地拒绝一个女孩的表白。叶予凌的心，在午后的阳光里一寸一寸地柔软起来。
莫语像一只色彩绚丽陡然遭遇泄气的氢气球，在微风中，失魂落魄地立在那里。
叶予凌深呼吸，一口气使劲儿拽出了王风风的左手，不停地正上下左右来回活动自己早就肌肉酸疼的腮帮子。王风风满脸苦情地揉搓着手，泪眼婆娑的“赫赫赫”叫疼，衰的是，王妈妈这时一通催命连环call，催她胖丫女儿该回家了。末了，王风风还不忘叮嘱叶予凌不要说话，因为小妮子的嘴角好像有点开裂，不然招风很容易流哈喇子。叶予凌又气又笑地在空中扬手，佯装要拍打王风风，心里却很羡慕胖丫被母亲挂怀的感觉。
“叶予凌。”
大事不妙。
莫语叫住叶予凌。
“这么巧啊莫语。”
“我失恋了，你都看见了？”
“嗯。”
“很丢脸吧？”
“嗯。”
“很可怜吧？”
“嗯。”
“用不着你装好人来安慰我。”
“我根本不想安慰你，”
“叶予凌！”
女王的一声呵斥，叶予凌立即怂了。
“那什么。”叶予凌有点磕巴，继续说，“刚才发生的事我会守口如瓶，就当没发生过。”
“切！”
莫语傲慢的两眼瞬时往天上瞟。
叶予凌气得牙痒痒。
“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前半句嘀咕什么？”
“自己搜度娘。”说完，叶予凌笑眯眯地冲莫语乐。
“没想到你功课不好，心思却花在嚼舌根上，新学期开学有联校辩论大赛，我正愁没人推荐呢。”
叶予凌吓得摇头。
“不要啊，我有舞台恐惧症，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更要锻炼一下啊！”莫语似乎忘了几分钟之前刚失恋的事实，好像拉拢叶予凌才是重点。
“我什么时候跟你这么好了，惹得你这么关心我。”叶予凌急忙撇清关系。
“我走啦。”
甩掉身后随时可能爆发大小姐脾气的莫语，叶予凌火烧屁股般往车站跑。
莫语在背后喊。
“叶予凌，你是我看中的人，你跑不掉啦，凡是被我看中的人都跑不掉，你，还有薄奚蓝一。我一定会追到他的。”
这个超级疯狂自信爆棚的家伙。
3
还没和假期亲密接触够，长着雪白大腿的时间就匆匆溜走了。“叮”，叶予凌揉着惺忪的眼睛——7： 10，不情愿地爬下床。
新学期如约而至。
叶予凌一路狂踩单车。回身，一个漂亮的漂移，就把车停进了学校的车棚。一辆破旧不堪的二手单车，被叶予凌驾出了法拉利的风采。高中部高一的新生纷纷入校，车棚内到处都是帅气的学弟。上辈子是拯救了几条银河星系啊，叶予凌花痴地想着，要不然怎么会在开学第一天就“邂逅”这一水儿的帅气学弟呢。这不计划搭讪一个学弟，肯定不合适，叶予凌心花怒放，色眯眯地锁定目标。
突然一阵香味，叶予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予凌。”
莫语的身影。
她手腕上戴着闪亮的水晶手镯， 日光里，炫彩夺目。
计划泡汤了，叶予凌顿时特没力地歪在单车后座上。
“把你的自行车靠边停。”莫语牛气地指着车棚一角，“我们的车要停在这个位置。”
我们？
一辆白色的奔驰轿车内，薄奚蓝一。
他摘下墨镜，看着叶予凌，温柔地说：“你好，同学，我的车停在你车的位置比较方便其他的同学进出，谢谢你。”
叶予凌突然明白莫语说的“我们”是谁，她真有本事，几天假期就把薄奚蓝一追回来了？
只是，心底却有一阵酸涩开始蔓延全身。童话故事里，也许王子只有和公主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学生都知道礼貌回答，你妈没教你吗？”莫语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