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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仿佛依稀(5)

新容木木的梗在他怀里,眼睛望着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文静整个人堆堆的、颓颓的,趟地雷似地,一寸一寸地往病房里挪,几米远的距离走得万水千山,她走到近前,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腿一软倒在床前。

新容蹲下身,抱住了她。

徐文静全身都在哆嗦,两排牙齿咔嗒咔嗒地打冷战,新容眼泪涌出来,拍着她后背说,“不怕,不怕。”

梁赞也蹲下来,把她们两个都搂在怀里。

“没事儿,没事儿。”

“谁是家属?”有个护士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得去续钱,费用不够了。”

“你们有完没完,人都死了还费用费用的——”梁赞火了。

“这屋里不是还有喘气儿的吗?”护士也不是白给的,“你们的钱又不是往我的账户上存,跟我发什么脾气?”

黄励接到梁赞的电话,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赶得及握一握苏启智仍然温暖的手。

徐文静叫了一声“黄姨”,扑过来抱着她哭,黄励没想到这个,扎撒着两手,任她哭了一会儿,才叹口气,伸手抱住了她。

梁赞忙里忙外,找了人给苏启智擦了身子,换了早先预备好的衣服。刚把人收拾好,尸体中心已经来了车,把苏启智接走了。徐文静放声大哭,奔着要去抓苏启智,被黄励和新容死命拉住了。

梁赞忙完尸体中心的事儿回来,看见娘仨儿坐在空了的病房里发呆。别说她们,就是他自己,一眼瞥见那空空荡荡的空铺,也一脚踏空似地发虚。

“人都走了,我们也别坐在这儿了,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后事吧。”

梁赞把她们拉到一家“咖啡语茶”,先让服务员每人上三条热毛巾,仔细地擦了手脸,然后才叫东西喝。

说起办丧事,梁赞问徐文静怎么想,她茫然地看看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是不是要回去办呢?”梁赞说,“你们俩单位同事,亲戚朋友什么的——”

“还是在这边办吧,”徐文静看了黄励一眼,说,“我们的事儿一闹开,单位就把他调到图书馆了,馆里一共没几个人,他从来也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我家里那边,早就跟我断绝关系了。他家好像也没什么亲戚。”

梁赞看看黄励,黄励点点头,“他就有个叔伯哥哥,在四川,多少年也没什么来往。我看也不用惊动人家了。”

“那就——”梁赞看一眼新容,“我们张罗着办了吧。”想想怕不妥,他又补一句,“好歹咱们也是个单位,别的没有,人手总还能凑上十个八个的。”

商量好事情,梁赞把徐文静送回酒店,接着把新容母女送到家。

“你先上去吧,妈,”新容说,“我跟梁赞说点儿事儿。”

黄励看他们一眼,先上了楼。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新容叹了口气,“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没有我你什么都能办。”梁赞说,“我们刚到杂志社那会儿,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干活儿,拼命三娘。”

新容笑笑,看看梁赞,“抱抱我吧。”

梁赞倾过身子把她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笑了。

“你笑什么?”新容问。

“如果现在我让你跟我回家,你肯定会跟我走的,但那样一来我就成了小人了,不要说你,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过,只怕过了今晚,也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

新容没想到梁赞长得人高马大,倒长了一副玻璃肚肠水晶心肝,不过他把话挑破到这个程度,她反倒不能承认了,“谁要跟你回家了?别臭美了。”

“我又自做多情了?”梁赞自嘲。

“你也折腾得够呛,早点儿回家休息吧。”她拉开车门,“我走了。”

梁赞一句话不说,看着她。

“我走了?”新容又问。

“你再罗哩巴嗦的,”梁赞笑笑,“我就不让你走,把你拉回家去。”

新容这才下车,低头看着梁赞。

“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吧。”梁赞轻声说,一点油门,车子窜进了夜色。

葬礼前,新容拉黄励去了一趟“卓展”,一人买了一套黑色套装,照着自己的款式,给徐文静也挑了一套小号的。

“干吗花这个钱?”黄励一看价签就急了。“我结婚也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啊。”

“平时也能穿。”新容低声劝。

“正经寡妇是人家徐文静,我穿上算什么?”黄励嘟嘟囔囔的,衣服一穿上身,到底是名牌货,马上把人衬得有模有样儿,连气质都出来了,黄励又惊又喜地看了新容一眼。

“要不,我要套别的颜色,平时也能穿出去。”黄励跟新容商量。

“那我再给你买一套。”新容说。

“别别别,”黄励心疼钱,“就这么着吧。”

新容让售货员开票。

不光外衣,内衣、衬衫、鞋子、袜子,连抹眼泪用的手绢都每人买了三个备用,黄励心疼得直抽冷气。

买完衣服新容又把黄励拉进“紫梦”,专点那个收费最高的“大工”阿坚给黄励设计新发型,“紫梦”在新容的杂志上做广告,算是关系单位,打了个六折还要七百多块钱。

黄励死活不肯,被新容硬摁在椅子上。新容也想顺便给自己焗个油,大工刚过来,她就接到徐文静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儿:“新容,你来一趟行吗?”

新容把黄励安顿好,拎着要给徐文静的东西去了酒店。刚敲了一下徐文静就开了门,她憔悴得不行,黑眼圈儿像是让人打了两拳。

“我不敢睡觉,一闭眼睛就觉得苏老师在房间里四处遛跶呢,还念诗。”徐文静可怜巴巴地说。

“境由心生。”新容说,“是你自己总想着这件事情闹的。”

“不是,”徐文静四下看看,“他真的在这儿。”

房间是普通的双人间,两层窗帘都挡着,屋里又闷又热,空气很坏,徐文静穿着衬衫牛仔裤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膝盖还浑身哆嗦,确实有点儿邪门。

“他真在这儿的话,也不会伤害你的。”新容说,“听说,死去的人最惦记谁,对谁最放心不下才会守着他。”

“他肯定在这儿。”徐文静哭出来了。

新容给梁赞打电话,说了这边的事儿。梁赞也想不出主意,说打听打听再给她们打电话,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打电话过来,嘱咐她们收拾收拾,二十分钟后他带她们去个地方。

“去哪儿?”见到梁赞,新容问。

“还是老聂给想出的办法,说有个袁先生,治这种事儿是大拿。”

袁先生七十多岁了,房间里面非常简陋,点着线香。袁先生目光如炬,从他们一进门就盯着徐文静看,梁赞刚说有位亲人过世,他就微笑着对徐文静说:“这位先生跟你关系不一般啊。”

徐文静脸色煞白,顺着袁先生的目光往自己左肩膀后面瞅。

袁先生好像真能看见苏启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别跟着她了,你该过河过河,该喝汤喝汤,别放不下这边儿的事儿,就是放不下,凭你现在还能做什么?晚上我给你烧点儿纸,送你一程。你赶紧走吧,赶紧走。”

念叨完,袁先生用红笔在黄纸上画了个符烧了,兑上点儿凉开水,盛水的杯子好像是二十几年前的搪瓷缸子,上面污迹斑斑,新容看了直恶心,但徐文静一点儿不含糊地把水喝了个净光。

“这样就行了,”袁先生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剩下的事儿全交给我吧。”

梁赞掏出五百块钱放在袁先生的桌子上,带她们走了。

第二天举行葬礼时,黄励、新容,还有徐文静换上新买的衣服,三个人往殡仪馆告别厅门口一站,既庄严,又美丽。

“你们太漂亮了。”亦晴拿数码相机把她们三个拍了下来,凑过去给新容看:“爱与哀愁。”

“别瞎胡闹,”朱秀茹训她,“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花店送来预订的白玫瑰花,来参加葬礼的人每人拣一朵戴在胸前。杂志社的人一个不落,都来捧场。

苏启智单位来了两个工会干部,看见她们三个并肩站立迎宾,非常意外,接着便露出感动的表情,态度也变得积极了。黄励虽然退休了,也来了几个平时跟她处得好的姐妹,见了面先是吃惊两三年没见过,黄励怎么越活越年轻,越来越精神,说了几句闲话又落到苏启智身上,“虽然他是自己招的,可你也真是命苦啊,现在又这样不计前嫌——”老姐老妹们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这辈子他欠你,下辈子他为你做牛做马。”有人安慰黄励。

徐文静没料到她的哥嫂竟然会来,拉着他们的手,眼泪像扭开的水龙头,她哥嫂看看卧在几千朵白玫瑰白百合白菊花中间的苏启智,叹了口气,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就节哀顺变吧!”

梁赞没怎么在人前转,但新容看他处处都在。来宾致哀时,他跟朱秀茹一起,很规矩地给苏启智鞠了三个躬。

所有来宾致哀完毕,主持人又说了几句套话,宣布葬礼结束,苏启智身下的折板一开,他坠入滑道,待她们三个反应过来,玻璃棺材里面已经空了。

“苏启智!!!”徐文静和黄励同时喊出来,接着哭声炸起,黄励的朋友涌过来扶她,新容抱住了徐文静,泪水泉涌而出。

午餐是梁赞安排的,他的一个朋友开了一间小型日本料理店,被他包了场。小店环境清雅,服务员穿着和服等在门口,大家排着队去卫生间洗手,半个小时才洗完,餐厅中央一个大长条桌上摆着食物,长桌的一边是日本清酒,另一边是各种饮料,周围散开六张六人位的桌子,黄励跟朋友一桌,徐文静跟她兄嫂一桌,新容陪苏启智单位的人坐,朱秀茹和梁赞也代表杂志社陪着他们,剩下都是杂志社的人四处散坐着。

大家都夸葬礼办得好,没见过这么高雅的。

“苏老师名士风骨,到底和俗人不同啊。”他们单位的人感慨。

吃完饭人一拨儿一拨儿地散了,最后只剩下新容和梁赞。跟老板结了账,道了谢,走出店来。外面阳光炽热,街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

“去哪儿?”梁赞问新容。

新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黄励带着她的朋友们回家去了,单位嘛,刚才朱秀茹跟她说这几天不用上班,一是家里还有不少琐事要处理,另外,也尽可能多陪陪妈妈。

“那我们就随便走,碰到什么算什么,”梁赞问。“怎么样?”

“好啊。”新容说。

梁赞只是开个玩笑,倒没想到她竟答应了,扭头看她一眼,“真的?”

“真的。”新容说,“遇仙成仙,遇魔成魔。”

他笑了,把车开上一条路,新容懒得往外看,懒得想梁赞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更懒得猜测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街景,想着那天在大连,那个下雨的午后,她跟苏启智坐在酒店咖啡吧里聊天,她喝着刚送来的卡布奇诺,而苏启智只能闻一闻他要的蓝山咖啡,不过,在深吸一口气后,他脸上的表情倒比很多喝咖啡的人更陶醉。“你知道有个叫路易斯·辛普森的诗人吗?”他问。

新容摇摇头。

苏启智说,这位诗人写过一首叫《美国诗歌》的诗,他之所以记住了这首诗,是因为诗里提到了胃。接着他给她读那首诗,用很慢的语调:

不论它是什么,都必须有一个胃,能够消化

橡皮、煤、铀、月亮、诗。

就像鲨鱼,肚里盛只鞋子。

它必须游过茫茫的沙漠,

一路发出近似人声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