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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仿佛依稀(4)

薄薄的壳下月亮泡,月亮泡里面太阳笑,太阳月亮抱一抱,生出一个鸡宝宝。

黄励听了埋怨苏启智:“堂堂大学教授给孩子编黄色儿歌。”

梁赞出发前托大连的朋友老段帮忙找酒店,他们赶去时,老段已经在酒店大堂里等着了。老段一张脸,胡子占了大半,头却剃得锃亮,看见梁赞,笑得一口烟全喷在他脸上。

“早20天来多好,能看樱花,那花开得,”老段感慨,“血艳!”

晚饭是老段接风,他知道梁赞喜欢吃生蚝,挑了最好的点了一大盘,端上来后拿柠檬汁往上淋,蚝肉弹性十足地紧缩了一下,老段满意地哼了一声,让服务员拿来白葡萄酒给客人们倒上。

“吃生蚝得配这个,”老段说,“血鲜!”

新容发现,“血”是老段表达强烈感情色彩的词。喜怒哀乐,动不动就“血”、“血”的。

有一天下雨,老段和梁赞出去了,徐文静在房间里洗澡收拾东西,新容父女俩在咖啡吧里坐了小半天儿。

大堂里面弥漫着煮咖啡的香气,光线有点儿暗,再找不着那么好的谈话氛围了。苏启智絮絮地说他的一生,年轻时梦想当作家,最喜欢张恨水。尽管很多人瞧不起张恨水,鲁迅的瞧不起表现得最尖锐最刻薄,一个三角形,那又怎么了?张恨水还是张恨水。最近张恨水好像又时髦起来了,刚拍的《金粉世家》他看了几集,气得胃疼,电视剧里面的先生站在讲台上,讲《诗经》,一开口居然是绿水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小静说那是琼瑶小件说里面的歌词,还有《啼笑因缘》,应该改名叫《啼笑皆非》……

“你要杯咖啡吧?”苏启智突然说,“给我也要一杯。”

“你的胃哪能喝咖啡?”新容说。

“我不喝,就闻闻。”苏启智说,“我喜欢咖啡的味道。”

新容招手叫来服务员,要了两杯热咖啡。

“我的人生也是个三角形,结婚前是一条线,结婚后是一条线,遇到小静也是一条线。”苏启智望着外面的雨帘,眼神一直望进新容想象不到的空间里去,“我并不后悔我的这一生是由这三条线组成的,但我很惭愧辜负了你和你妈。”隔一会儿又说,“劝劝你妈,再找个人。别找像我这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银样蜡枪头。找个朴实的,俗气点儿,粗点儿,都没关系,最要紧是懂得心疼女人的。”

新容的眼泪涌上来,强咬着舌头才忍住了。

“对你,我本来最不放心的。”苏启智说,“不过这次看到小梁在你身边,我真是非常欣慰。”

“我们过得挺好的,你不用乱担心。”新容不想跟他多谈梁赞,找个事情把话头儿岔开。

结果到晚上吃饭,因为一首网络歌曲提起日本,老段脱口问了梁赞一句:“你老婆还在早稻田大学吗?”

苏启智和徐文静都一愣,看着梁赞。

“啊。”梁赞看了一眼新容,随口应了一声。

“读到博士后了吧?”老段问。

“还读博士呢。”梁赞说完,把服务员叫过来,“来碗粥。”

“粥?”服务员是当地人,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稀饭。”老段插了一句。

“海鲜粥还是白粥?”梁赞问苏启智。

“什么都不要。”苏启智脸冷得能刮层霜下来,“你不用这么周到,我受不起。”

吃完饭回酒店,苏启智连声招呼也没和梁赞打,就扭头回房间了。徐文静忙着追着他去,回头冲新容和梁赞挥挥手。

新容看了梁赞一眼:“你没生气吧?”

“生气也不会生他的气。”梁赞说。

“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新容笑笑,“他以前跟我妈也这样儿,动不动就小脸子。”

梁赞若有所思地看着新容。

“怎么了?”她问。

“我在想你说的话,”梁赞说,“我们什么时候点过灯呢?”

“给你点儿阳光你就灿烂。”新容的脸一板,转身回自己房间,打开门后想看梁赞是不是也回房了,刚转身就撞到他身上,“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我跟你说件事儿。”梁赞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房里,两手把她摁在墙面上,用脚把门关上。

“你干嘛?!快放手——”新容让他按得动弹不得,有些急。

“你老实呆着,”梁赞没什么好气儿,手底下使了点儿力气,不让她乱动,“我不会做什么坏事儿的。”

新容让他说得没意思起来,“你有话快说。”

梁赞倒不说了,新容听见他的胸口里面拉风箱似地,一呼一吸地喘气,好像生了很大的气。

两人僵了一分钟左右,“到底要说什么?”新容问。

“没什么。”梁赞一撒手,拉开门走了。

新容呆站了一会儿,走廊里铺着地毯,听不见梁赞的脚步声往哪里走了,但她能确定他没回房间。

新容洗完澡准备睡觉时,隔壁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打了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

新容换了衣服,先去酒店内的酒吧看了看,然后下楼在大厅找了个朝着门的沙发坐着,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梁赞和老段从外面回来了。果然是喝了酒,梁赞的脚底发飘,笑嘻嘻地。

“喝酒去了?”新容迎上去。

“不听劝啊,越劝越喝。”老段一脸苦相,“血犟!”

“我没喝多,”梁赞跟新容说一句,睨眼看老段,“怎么着,嫌弃我?忘了你在广州喝多时我怎么侍候你了?”

“他妈的一报还一报。”老段笑着说。

新容陪着他们上楼,“你回去睡觉吧。”梁赞跟新容摆摆手,“老段今天住我这儿,三陪。”

老段也劝新容,“你去睡你的,没事儿。”

第二天,老段带他们去郊区一个草莓园。是自助式,草莓现摘现吃,脸孔晒成棕金色的少女一手接钱一手递给他们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放着几个纸袋,他们可以把草莓采下来装进纸袋里,离开时过秤买走。老段说你们宰人不用刀,五十块一位摘草莓,摘下来带走的还额外要钱,血黑。

少女笑容灿烂,说成本高嗳,老板你一尝就知道了,我们的草莓品种好口味好,一点儿化肥没有,产量低,是天然的维生素C嗳。

草莓红通通的,躲在叶子下面,比市场上见到的要小一半,新容觉得有点儿恐怖,那么多的草莓,像一颗颗微型的心,红通通果肉上面粒粒斑点,在光线变幻的时候,像是心在跳动。

梁赞摘了一颗吃,“嗯,挺好。”

“他妈的,”老段也摘了一颗丢进嘴里,喔哼一声,“血甜。”

“早就跟你们讲了嘛,”少女笑,“一分钱一分货喽。”

苏启智一大早拉着脸,闹着要回去,徐文静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劝来散散心,进了园后她和苏启智手拉手走在地头边儿上,徐文静摘了几颗草莓吃,也说好,还摘了一颗送进苏启智的嘴里。几分钟后,苏启智的嘴角流出血来,比草莓汁更鲜更红更艳,徐文静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大把纸巾捂过去,几秒钟就洇透了。他们赶紧回到车上,幸亏开的是老段的CR-V,放倒一张椅子让苏启智躺下来,血还是顺着嘴角往下淌,梁赞撒腿飞奔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好几盒抽抽纸回来,几个人各自捧了一盒纸,往外抽纸去捂顺着苏启智嘴角流出来的血。

“我不知道一颗草莓也能害死他——”徐文静脸色苍白,蜷在苏启智身边。她个子矮,最近又瘦得厉害,像个小孩子。

新容伸手在她肩上拍拍,“不关你的事儿。”

“都怨我都怨我,好端端的去摘什么草莓——”老段满脸满头都是汗珠子,直接把车开进了医院。

“身体都这样儿了还出来旅游,你们是怎么想的?”医生给苏启智止了血,训斥他们几个,“幸亏来得及时。”

“对不起对不起,”梁赞一迭声地说。

血很快止住了。又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苏启智闹着要回去,梁赞找医生问行不行。“强弩之末。”医生很文艺地说了一句,给苏启智打了针,吃了药,嘱咐梁赞慢点儿开,就让他们出院了。

老段一直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买了一大包纸巾饮料糕点之类的东西,替他们搁到后备箱里。

梁赞搂了他一下,在他后背拍拍,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苏启智是20天后死的。

那天新容一早起来心就乱得不行,又慌又忙,喘不过气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用老段的话说,血闷!血闹!血烦!她在单位借稿子的事情发了一通脾气,发完才发现大家都不吭声,连老聂都保持着沉默。

他们这么让着她,弄得她自己反遭了一顿抢白似的,更加懊恼。

下班后梁赞送她去医院,徐文静呆坐在病房里,她饭也不好好吃,瘦得快脱相了。

“今早上开始昏一阵醒一阵的,中午还吐了血,不能有事儿吧?”徐文静问他们。

他们也说不好。

“要不我带你去问问医生?”梁赞问。

徐文静点点头,两个人离开了。

新容坐在刚刚徐文静坐的椅子上,离苏启智也就一米远,看他枯柴一把,脸如黄纸,整个五官都塌陷了下去。新容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苏启智。

突然地,苏启智睁开了眼睛,唬了新容一跳,他直直地定定地着了魔似地盯着新容后面,仿佛那里站着人,或者正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天气越来越热,新容来医院时,街上好多少女穿起了吊带裙,可现在在闷闷的病房里,新容整根脊梁骨给苏启智盯得冒冷气,几分钟以后,苏启智的眼光慢慢地转向她,好像想说句话,但刚一张嘴,一口血花抢先窜射出来,新容正凑过去想听他说些什么,有一些血点溅到她脸上,然后她看见苏启智鼻子里面也有两柱血涌出来,像两条蚯蚓在慢慢地往外爬。新容赶紧按铃叫人,手指哆嗦得不行,只知道死命按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按响了,接着她悚然发现苏启智好像眼睛耳朵里面也有血涌出来,便慌慌地往外跑,膝盖被门边狠磕了一下,她站在走廊里没命地喊:

“医生,护士!医生,护士!”

医生护士一下子挤满了病房,新容跺着脚走出去不是站着也不是,有护士提醒她她才发现自己鼻血又流出来了,她顺手抓起一盒纸巾,抽出一把团一团按到鼻子上头,看医生攥着拳头,在苏启智的胸上咣咣咚咚地捶打,即使苏启智的心脏能再跳动,只怕肋骨也要断个三五根。

后来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转眼间人也都没了,就剩新容一个,她往床上看,苏启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眼角、鼻孔、嘴角、耳朵,都有血迹,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想要跑,却仿佛有双手从水泥地里长出来,抓住了她的两脚。

“爸——”不知怎么着,她一下子就喊出来了。

又过了几分钟,徐文静和梁赞回来了,可能已经听到消息了,在走廊里跑得轰隆隆响,梁赞先跑进来,一看床上的情景,扎撒着两手呆了一呆,上前把新容抱在怀里。

“没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