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买摇摆机,虽然我的睡眠一直不好,也缺乏必要的运动。我对那个机器有排斥感。在我们单位,三个月前也有人在大力推销摇摆机,一个普通的摇摆机卖到3900块钱,营销中的第一轮回扣就有500块钱,现在芬芳推销同样的机器却只卖350块钱,我猜测这里面仍然包含着百分数不低的回扣。这样的产品如何能让人信任!
老孟做摇摆机的传销,一是为时已晚,二是经营不善。他在销售方面的能力与芬芳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投资芬芳说她至少损失5万,但她并不沮丧,她说想提供给老孟证实自已能力的机会,如果他能因此赚了钱的话,她也就放心地离开他了。
那一段时间芬芳处于亢奋状态,全身心投入在传销“仙妮蕾德”的工作上。每天傍晚她拎着“仙妮蕾德”带把的塑料杯子,穿过几条街来我家里聊天。她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冲的当然是“仙妮蕾德”的茶。芬芳说她常常通宵达旦地熬夜,如果没有“仙妮蕾德”产品的支持,早就撑不住了。芬芳在提到她眼下推销的产品时,仿佛那是刚刚结识的情人,眼睛里面闪着光,语气里流露着惊喜,她说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仙妮蕾德”。
那时候,关于传销的负面报道一天天多了起来,但我从来没把芬芳以及她所做的产品与那些负面的东西加起来,面对芬芳的脸,我做不到。
但实际上,传销价格问题即使是对像我这种金钱概念多少有些模糊的人,也变成了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比如说,“仙妮蕾德”最普通的柠檬茶也要卖到60块钱一盒,一盒里面不过是10个茶袋而已;用来泡茶的塑料杯子卖到85块钱一个,而数月后,这种杯子满大街都是,5块钱就能买下来。当然,传销人员要赋予产品非同一般的意义,他们会反复对顾客讲解,此茶与彼茶是不同的,一个茶包除了可以泡水喝,还可以浇花,可以治皮肤病,可以治痣疮,可以治脚气等等。有一天我去芬芳那儿,看见芬芳大姐的眼睛红红的,我问怎么了?芬芳说她的眼睛这一段时间有些不舒服,她让她用喝剩的柠檬茶水洗眼睛,看是不是有效,我问芬芳大姐有效吗?她说当然,眼睛洗过之后,清爽了很多。
我和她们开玩笑,说她们是神农尝百草。
芬芳说我气色不好,送了我两包五宝粉,让我调理身体,我觉得过意不去,又买了几包柠檬茶,喝了一段时间,也没觉得特别。
我的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艳子到一家医院进修,想办法找到了我。我去看她,虽然生过孩子,艳子的身材仍然漂亮挺拔,和艳子同宿舍有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想减肥想得快出毛病了。我对她说,我有个朋友是做“仙妮蕾德”的,有不少人正用她们的减肥产品呢。那女孩子很感兴趣,我就让芬芳抽时间去一趟。芬芳那一阵子忙着到外地开发市场,她让她大姐跟我去了艳子宿舍。
芬芳大姐很详细地为那个渴望苗条的女孩子讲解了半天减肥产品的好处,还以身作则地为她做健美操的示范。我和艳子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她们向顾客推销产品。那天那个女孩子买了几百块钱的减肥茶。
李宇一直帮芬芳做“雅芳”方面的工作。为了让她尽快接手,独当一面,芬芳把自已的一部分下线拆下来补充到她为李宇建立的传销网络中。李宇作“雅芳”时,我和兰淇已经对这个牌子的化妆品产生了厌倦的心理。除非是打折打得多时我才会买一些,而且大都是用来送给朋友和家里的姐妹们的。
我跟李宇的关系也相对疏远一些,她不像芬芳,总是下意识地考虑说话的环境,考虑别人的立场和感受。李宇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普通营销员的样子,而芬芳在推销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
我不知道芬芳和李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李宇突然离开了“雅芳”,回老家去参加公务员考试。说“突然”,其实只是给我们的感觉罢了,李宇在离开之前还是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不只是账目上出现了问题,而且还把当初芬芳费尽心机为她建立起来的网络拆开,转给了“雅芳”其他的营销人员,当然一切都是与利益挂钩的。
从局外人的角度,我认为她们之间有矛盾是很自然的,近一年多来,芬芳忙于开展新产品的工作,“雅芳”方面由差不多全由李宇负责。而李宇做实际工作的收入与芬芳吃网络回扣的收入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加上李宇整天泡在公司那个家庭妇女集堆儿的环境里,产生不平衡心理再正常不过。
芬芳被出卖,自然气愤异常,她专门回去找过李宇一次,对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我一无所知,但那显然是一次失败的沟通。李宇拿走的钱也不可能再追回。等到芬芳能够心平气和地对我讲述这些时,早已事过境迁了。
一个新词被频繁地在传销界使用起来,分享。
芬芳第一次跟我说到“分享”时,我大惑不解,我问她分享什么?她说主要是感受。芬芳给我现身说法举了一个例子。说她很小的时候,曾经为自己家里穷,没有钱买漂亮衣服而苦恼。那时候不懂事,在同学们面前没面子,难免会在心里怨恨父母,怪他们不能让自已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许多年过去,到了今天,她非但已经能够完全体会出父母抚养自已的艰辛,而且还深为当初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她决定用自己的努力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自己的,还有家人的。
也许是当时的情境使然,也许是芬芳诉说时的语气,我为她的诉说掉了泪。我觉得那的的确确是芬芳倾吐心曲的一次,虽然其中也不乏包装的成分,但话语的内核是真实的。
我决定去参加一次她们的“分享”。
芬芳在一个学校租了一个教室做会场,提前到会场做了准备,把桌子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儿,那天的“分享”有二三十个人参加。芬芳是主要的讲解人。
平时我们在一起时,芬芳是一个细声细气的人,几乎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微笑,如果不是她从一开始就有那么出色的业绩在身后,我会把她划归到“小女人”之列。但是在“分享”会场上,我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儿了。芬芳的声音非常亮,在众人面前毫不怯场,相反,众多的注视反倒激发了她讲演的欲望似的。她侃侃而谈,自信,确定,一副大局在握的笃定神态。这下子我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请她去讲课了。
芬芳下来后,悄悄地问我怎么样?我说真是刮目相看啊。
老孟的大哥也是那天“分享”的主讲人之一。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很从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从医生的角度给大家讲了如今的人们有多么不健康,而人们在不健康的状态下又有可能引发出多少种疾病,有多少年轻人死于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多少看似强壮的中年人实际上处于危险状态,而服用“仙妮蕾德”的很多产品正是缓解这些症状、减少发病的有效手段之一。
在座的人听得很认真,毕竟是正儿八经医院的正儿八经的神经外科医生援引了那么多的病例说出来的话,不由人不信。
老孟的大哥作完报告就走了,说是有手术,把解答产品的任务留给了芬芳。大家纷纷提问,有一个女人说她来这里是因为她的年仅12岁的侄子得了糖尿病,她是抱着为自己的侄子寻找治病良药的目的而来的,她追问芬芳,是不是服用了“仙妮蕾德”产品就能治好孩子的病。芬芳讲解了五六种产品的性能,建议她用一段时间试试。那个女人却不理会芬芳的产品介绍,只是一味地钉住芬芳,让她保证说“仙妮蕾德”能治好孩子的病。如果能保证治好,她就会买产品,价钱高不高也都无所谓,买多少也无所谓。芬芳又强调了一遍产品的优异性能,让那个女人相信吃产品的好处。那个女人说如果你能给我保证,我自然会相信它们的好处。芬芳被缠得一时解脱不了。那个女人便在众人面前诉起苦来,她说家里人为了给那个孩子治病,什么方法都用过了,但效果始终不尽人意,但他们并不打算放弃。现在,既然你们把“仙妮蕾德”说的这么好,我也深受感动,所以我要你给我一个保证。我在旁边插了一句,既然你那么多方法都试过了,又不打算放弃,那么多试这一种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女人没料到我会插话,愣了愣。
事后芬芳对我的行为大加赞赏,她认为我的应对能力非常出色,她建议我像老孟的大哥那样上台主讲一次,只要谈谈自己对产品的认识就可以。我说我做不了这事儿。
几天以后,从外地来了一个据说级别特别高的女人来讲“仙妮蕾德”的课,芬芳提前给我打了两次电话让我去听,我觉得她的热心难以拒绝,就去了。会场很大,差不多有一千多个人参加,芬芳是会场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人物,不停地有人过来找她说话。我隔着人群看着她,她觉察到我的目光,对我笑了笑。
那个女人果然很能说,而且介绍产品之外着重讲了传销“仙妮蕾德”的奖金制度,在她的讲演中,豪宅名车似乎唾手可得,而她现身说法是,豪宅名车她非但早已拥有,就算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家常便饭。会场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从很多人的眼睛里发现光芒,大厅还是那个大厅,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埋了一些宝物。
那个女人讲到最后,一边让听众们传送着她在世界各地的照片,一边放起了音乐,是成龙的那首《真心英雄》,当唱到“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许多人都跟着唱起来。
“课”结束以后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往外走,一个开着私家车的年轻女人过来和芬芳说了几句话,她们好像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芬芳在和她打交道时气度雍容。她确实具备旁人不及的长处,在营销才能上无论从哪个角度要求,她是出类拔萃的。我在车站等了一会儿,芬芳从后面赶了上来,她总是处于要同时应付好几个人的情形中,上了公共汽车后才有机会和我说上几句。
芬芳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听起来挺玄的,名车豪宅,哪会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怎么不会呢?芬芳反驳我,给我又讲解了一遍奖金制度,最后她说,按她现在的发展,三个月后她就会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六个月以后,开上一辆“本田”或者“奔驰”轿车也毫不奇怪。她再一次感慨,她要是早一点认识到“仙妮蕾德”产品的可贵之处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忙了起来,和芬芳联系得比较少。我知道她还带着一堆人在风风火火地干着,并且等待着三个月后见到她所说的那套房子。
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先是芬芳去新马泰以及香港转了一圈儿,这仍然得益于她在“雅芳”的业绩。现在替她打理“雅芳”方面事务的是一个叫朝阳的女孩子,她是芬芳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朝阳年纪不大,但一脸聪明的样子,这个县城女孩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
她在利润方面也有独到见解,即使对我们这样的朋友,也是明里笑脸相迎,暗里毫不含糊。在“雅芳”的折扣问题上,从芬芳到李宇,我和兰淇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先是8折,然后是7折,再然后是打到底线的6折,这件事情按说也让人心里不舒服,但毕竟和芬芳作朋友那么久了,全当是吃饭时多买两次单,何况芬芳待人接物有另外的体贴方式,这也是不单单能用折扣就遮蔽的。朝阳年纪比我们小很多,她没上学,进入社会的时间却比我们提前了很多。她接手“雅芳”后,把折扣又提回到7折,解释的理由当然也很充分,但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和兰淇早都已经彻底告别“雅芳”产品了。
三个月过去了,“仙妮蕾德”这边并没带来房子和车子。芬芳给我们说了一些客观条件,但她的信念仍然是坚定的,至少她是这样对我和兰淇表现的。但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有一批价值10万的货物在深圳损失掉了,负责发货的人与芬芳家里关系很近,对这件事情的合理解释只能归结到两方面,一是发货人监守自盗,二是货物是从香港那边走私过来时遇到了麻烦。
全国上下都开始声讨传销了,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每天都推出一些事例教育广大消费者要提高警惕。这种时候只要是做传销的,在常人眼中都必然会带有欺骗的色彩。我替芬芳担心,虽然她对媒体的宣传导向还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但在当下的情形中再图发展,显然是不现实的。
老孟家里建议他们结婚,而芬芳家里则旗帜鲜明地表示不接受老孟。
那段日子芬芳过得很艰难,她从来不向我们诉说事业上的困难,如果表达苦恼心情,大多是谈论感情上的问题。老孟的爱情成为芬芳的“鸡肋”问题,毕竟两个人也相处好几年了。有一次我们谈到这事儿,芬芳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我说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作出决定就行了,何必征求别人的意见?
芬芳苦笑。那一时刻,我觉得作为朋友,我还有兰淇,可能过于想当然了。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不是我们所能体会的。我们可以不喜欢老孟,但我们没权教唆芬芳与老孟分手。
芬芳和老孟到底还是分手了。
传销虽然江河日下,但芬芳以往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在她休整的阶段,不时有人来找她做产品,也有一些地方请她过去工作。她选择了到一家医药公司作一个部门的主管。但只做了三个月就退出来了。芬芳的解释是每个月三四千块钱,无法让她满足。
其后她代理了法国一个名叫“丑妞”的化妆品,这种化妆品主要在美容院里推广,和以往做市场不太一样。“丑妞”做了一段时间,芬芳又放弃了。因为“丑妞”这个品牌最好的产品是童装,而不是化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