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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爱情进行曲(1)

李先爱上朱萸,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那时我们都还在艺术学院上学。李先受了别人的怂恿——他们说朱萸很容易上手,给他至少举了十二个例子——李先就忍不住跃跃欲试了。

李先是学舞蹈的,有一次学院汇演,他和同班的一个女孩子跳拉丁舞,瘦衣瘦裤绷在身上,屁股扭得十分活泼。李先的舞伴个头儿比他还要略高一点儿,舞蹈快结束时,李先拎着她的手作一个旋转动作,不小心把她甩了出去。那个女孩子收不住脚,摔到了舞台下面,半天没爬起来。李先在台上双臂前伸,洪常青似的造型保持了有半分钟。观众们笑坏了,有几个坏分子还趁机打起了口哨。汇演结束后,李先得了一个“向前进”的绰号。

平常日子,李先把大部分的时间用在打篮球上,他的球技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花活儿倒是不少,常常出洋相逗大家开心。每天中午,都有不少女孩子站在球场边儿上捧李先的场。这也多少得益于球场的地点,它正好建在女生宿舍楼和食堂之间。我们的寝室当时在四楼,窗口正对着球场,站在窗口的人经常会为李先的表演笑出声来。

三年级开学没多久,我们全班到农村体验生活。那是我们最难忘的一次体验生活课,除了朱萸以外——事后我们得知,那两天她给电视台拍了一个红酒的广告——所有的同学都参加了。但原定十五天的体验生活课半天就结束了,我们到达名叫三棵树的小镇还不到两个小时,叶木就死了。

叶木是我们班特招上来的学生,据说他父亲来头很大。他自己在离学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上学的同时兼做一家时装店的老板。叶木平时谨言慎行,对人彬彬有礼,从不缺课,一举一动都是果然很有背景的样子,让班里的同学肃然起敬。有两个女生摆开追求的架势后,叶木在一次联欢会上带来了女朋友。叶木的女朋友眉目如洗,白毛衣配牛仔裤,没有语言只有微笑,班里的浓妆艳抹、叽哩呱啦全都败下阵了。

三棵树镇有一条小河,水很浅,清澈见底。谁也想不到叶木会淹死在这条河里。当天夜里我们坐汽车返回学院,叶木裹在一个床单里,也和我们在一起。那是我们一生中经历的最阴森恐怖的一夜,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脸色都比死去的叶木更加难看。

第二天,整个学院全都在谈论我们班的体验生活课。除了朱萸以外,所有的女生都躲在寝室里哭。叶木的父亲来头确实不小,要学院对叶木的死亡负完全的责任。系里的老师们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要求我们在描述事情经过时口径一致。

第二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单独叫到院长办公室,接受由公安机关和其它身份不明的人组成的审问小组的审问。好多人没等到回答问题,已经被屋里的气氛吓哭了。

我被审完后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回寝室的时候,在篮球场上被手里抱着球的李先拦住了。

我警惕地望着他,以为他要打听叶木的事情。

“这两天你看见朱萸了吗?”

“没有。”我想从李先身边绕过去。他脚步一错,又挡住了我。

“我经常看见你和朱萸一起去食堂吃饭。”

“关你屁事?!”

我瞪了李先一眼,我知道自己当时的形象糟糕透了,我不喜欢在有光的地方呆着,更没有心情和从来没说过话的人聊天。但李先接下来的一句话多少让我吃了一惊。

“我爱上朱萸了。”李先说,“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求求你,帮我在朱萸面前说说好话行吗?”

“啊?啊。”我胡乱地答应了一声。

往楼上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朱萸好几天没在寝室里露面了,她的自由自在让我很嫉妒,她既没有目睹恐怖的事件,又免于在事后被人没完没了地盘问,还有人在爱着她。

我们班的课停了将近一个月,那是一个混乱的时间段,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叶木的尸体一直被冷冻着,在感觉上,我们也和他差不了多少。但生活毕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原样,朱萸也回到寝室里住了,让我们感到心理平衡的是,她看上去比我们更消沉、也更憔悴。又过了一阵子,叶木死去的事情成了过去时,我们又开始上课了。有一天,我对朱萸提起了李先。

“李先爱上了你,求我替他说说好话。”

“别在我面前提他。”朱萸啐了一口。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后,给我讲起了李先向她示爱的经过。

“你们那天不是全都体验生活去了吗?中午李先在食堂看见我,过来问我,朱萸你没去农村啊?我当时奇怪着呢,以前我和他从来没说过话啊,李先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似的。我说我有点事儿,走不了。他说那你们屋里不就剩下你自己了吗?我说是啊,可不就剩下我自己了。

“下午我在屋里睡觉,一睁眼睛发现李先在床头看着我,把我吓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我问他怎么进来的?他笑嘻嘻地说飞进来的。当时我身上就穿了一件吊带睡裙,躺在被子里面没法坐起身来。李先在我的床头单腿跪了下来,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说他爱我,想和我做爱。

“他长得是那么一幅纯情少年的样子,那种时刻说出这种话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他是想来真的。我还拍拍他脑袋,对他说我今天不想谈恋爱,你先出去,爱不爱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说。结果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做过爱后,你肯定就会爱我了。他把我的毛毯掀开了,扑到床上,我们俩撕扯了起来,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让他压住了。我们俩当时脸贴那么近,我在他眼珠里发现自己的脸都变形了。他一边压着我一边解裤子,我一想坏了,干脆伸手搂住他脖子,给了他一个吻,深呼吸那种的,吻完我对他说你脱吧。他那时有点儿迷糊了,跪直了腰往下脱裤子。我在他的裤裆那儿踢了一脚,你没看他那样儿,捂着裤裆站都站起不来了,五官扭得都变形了。我这才算虎口脱险,把他给轰出去了。

“你还笑?”朱萸搡了我一把,“他走了半天我还全身哆嗦呢。”

“你别——忘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了,“他的外号——叫——叫——向前进。”

“我管他向前还是向后,他拿我当什么了?妓女还得先谈谈价呢。”

“你把自己打扮得太性感了,说话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别人当然会觉得你有机可乘。”

“我性感我的,关别人什么事儿?”朱萸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有些坏人在背后讲我,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又过了几天,李先第二次在球场边堵住我:“你问朱萸了吗?”

我说:“朱萸不是已经对你表过态了吗?”

李先拍了一下球,球弹起来后他伸出手托住,对我说:“——朱萸还不太了解我。”

“朱萸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你。”我老实不客气地说。

李先对朱萸的爱情攻势是在我们谈话之后才正式开始的,他利用一切机会与朱萸搭讪,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也无论当时是什么场合,他做的事情只有一样——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而朱萸望着李先时就好像他是透明的,她的目光能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他身后的东西。他们成了学院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对儿。

李先每天都要在楼下收发室用呼叫器呼叫朱萸几十次,朱萸在寝室时,总用耳机塞上耳朵,她的随身听电池用得很快。我们几个可被李先折腾得烦透了,没起床就开始受噪音的骚扰,不到熄灯别想安宁,就是熄了灯也不一定安宁。有一天晚上,李先爬上了四楼,坐到了我们寝室的窗台上。他指着月亮可怜巴巴地说道:“朱萸,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们还没从惊异中缓过劲儿来,已经笑成一团了。

朱萸躺在床上,连床帘都未掀一下。

“朱萸,如果你不爱我,”李先冲着朱萸的床铺的方向叫喊,“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萸没有睡着,她慢悠悠地接了一句:“不爱活就死,别在这儿烦我。”

“如果你真想这样,”李先在窗台上弯着腰站了起来,“我就死给你看。”

我们全都傻眼了,叶木的死亡使我们的神经变得脆弱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朱萸,快拦住李先。”

其它人也叫起来:“朱萸,千万可别闹出人命来。”

朱萸从床帘里探出头来朝窗台上看了一眼,边往身上套睡袍边下了床,笑眯眯地对李先说道:“如果你以为跳个楼就能吓唬住谁,你就试试看。”

朱萸说完后,拉开门出去了。没等到她把门在身后关紧,李先就跳下楼去了,随即,他痛苦的叫声在篮球场上滚动起来。李先落地前被树枝拦了一下,摔坏了脚踝骨。

李先的痴情把整个学院都震住了,女生们在嫉妒之余,替李先大感不值。大家认为朱萸是为了引人注目,故意激李先跳楼的。李先的妈妈到寝室里来找朱萸,下楼时朱萸拉着我,以防她打人。

“老妇女爱子心切,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朱萸说,“真他妈的,他要跳楼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到李先的妈妈,朱萸也是这句话,“李先自己跳楼,跟我无关。”

“你怂恿他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李先的妈妈气急败坏,眼睛里面刀光剑影,能把朱萸全身上下戳成星空,“你才几岁啊?就跟男人玩儿手段?”

“阿姨你说话放尊重点。”朱萸拉下脸来。

“你给我放尊重点儿!”老妇女张牙舞爪起来,我赶紧上前一步,随时准备出手援助,“我知道你这样的女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知道还问?”朱萸迎着李先的妈妈的眼睛说话,“我又没让他爱我。”

“年纪轻轻的你们懂得什么是爱?”

“是不懂!”朱萸冷笑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跟李先讲的。”

“太过分了你——”李先的妈妈浑身哆嗦,“是你教唆李先去跳楼,你是杀人凶手——”

朱萸望着李先的妈妈指在自己眼睛前面的手指,笑微微地说:“你告我去啊,让公安机关来逮捕我。”

李先的妈妈愣了愣,泪水唰地流了满脸。

不久学院开了一次学生大会,教导主任在会上提起李先追求朱萸的事儿。教导主任是一个特别喜欢卖弄的人,批评李先夜半爬楼时用了“乱云飞渡仍从容,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诗句,把大会的气氛调整得很热烈。会场里的学生们低声传唱着:“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歌声起伏如同浪涛滚滚,很快在整个会场形成了多声部重唱。在这次充满喜剧气氛的大会上,李先和朱萸全都被处以记大过处分。

有一天,我和朱萸去书店买书,经过市医院时,我问朱萸,“你不想去看看向前进吗?”

“哪有凶手去看被害人的?”

“你一点都不在乎他吗?他真的为你死了你也无所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