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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梧桐(2)

第二天惠真接到玉莲的短信,她在她们单位附近的“肯德基”。惠真过去找她,两个人对视一眼,玉莲显然也没睡好,眼睛下面发黑,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惠真坐下来。看着袋泡红茶在水里,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红,惠真抬头问玉莲:“你谈恋爱了?”

“你反对?”

“我反对有用吗?”

玉莲没说话,眼角却浮出了泪光。

惠真的心拧起麻花,强笑了一声,“你们才认识几天啊?一见钟情?”

玉莲没说话,叠着手里的纸巾。

“你不爱听我也得说,”惠真说,“这年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男人找个人侍候自己,不比子女保姆省心省力?你又有房子又有退休金,人看着也年轻漂亮,他何乐而不为?就算我这是小人之心,想法儿阴暗,朴永浩是个好人,对你也真心实意,那其他方面呢?他孩子孙子一大家子,那些人要是欺负你怎么办?再退一步说,孩子孙子们心地不坏,不会故意为难你,但家常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到时候烦了,难不成再去离婚?还有啊,你们不老,但也不年轻了,身体方面,总难免有个闪失,你侍候了爸爸那么多年,你自己不都说受够了吗?”

玉莲沉默了半天,“——说的也是。”

她想笑笑,没承想眼泪刷拉一下子涌出来。她慌里慌张地想要把叠成方块的纸巾打开,一着急,扯断了。

惠真把自己的那张纸巾递过去,鼻腔里面也酸酸的。

“玉莲——”

“你都是为我好,怕我受委屈。”

玉莲用纸巾挡着脸,闷声闷气地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干了眼泪,抬头看着惠真,“我也跟朴永浩说过,我不会去他家的,我又不是没房子。”

“那他——”惠真的心直坠下去,“是要搬到家里来?”

“——我们当然得征求你的意见。”

“你让我说什么?”惠真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我把你,把家,双手举着送给朴永浩,还得敲锣打鼓、欢天喜地?!”

玉莲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你们要征求我意见,是吧?我不同意!”

惠真起身走开,推开沉重的大门,在街头站了好一会儿,人流车流,熙熙攘攘,交织成网,建筑物则像巨大的蜘蛛,阴森森地看着草芥似的人众。

修彬穿白大褂时,比平时显老成很多。

“又拧起螺丝来了,”修彬叹了口气。

“除了这句,”惠真有些火大,“你没别的话了?!”

“除了这句,我无话可说。”

“要是你妈,你就有话说了。”

“别无理取闹啊。”修彬瞪了惠真一眼,指指走廊里排队看病的病人,“我这儿一大摊子事儿呢。”

“我现在也是病人。”

“你的病这儿治不了。你回家喝杯茶,要么去逛街买东西,放松放松。”修彬轻轻拍惠真一下,转身回门诊室去了。惠真在后面叫他,他头都没回。

惠真一股浊气在胸间风云激荡,下楼填病历挂了修彬的号。赌气倒要问问,他能治什么病?!

她拿着挂号单坐电梯上楼,排在七八个待诊的病人后面,看着那些人愁眉苦脸,有气无力地交流病史,绘声绘色地形容病痛,她的气也泄了,待要离开,偏偏轮到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进了门。

没等修彬开口,惠真抢着问了一句:“晚上想不想吃麻辣火锅?”

惠真有两天没去玉莲那里。修彬说得对,她和玉莲都需要时间,玉莲需要消化她的意见,而她应该反省,自己是不是能够提出更好的意见。第三天实在忍不住,惠真回了家,房间里面灯也不开,光线幽暗,玉莲摞起来两个枕头垫在身后,半坐半躺,眼睛里面泪水水,鼻子红通通的。

“生病怎么也不吱一声?”惠真急了,拉玉莲起床,“我带你去医院。”

“别大惊小怪的,”玉莲不肯,“我吃过药了。”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惠真只好放开手。

玉莲拿起来看了一眼号码,没接,任凭它在被子上没腿蛤蟆似的噗噗噗转动。

“我给你做饭——”

“不想吃。”

“就煮个汤——”

“不想喝。”

“——那我扶你去外面晒晒太阳。”

“不想动。”

惠真心里小火苗“噼啪”、“噼啪”闪,忽地就蹿起来,“你跟我生气,就直说——拿生病威胁我?!”

“你说什么胡话?”玉莲嗓子干干的,声音提高时,也冒火星子,“我着凉感冒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老天爷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走吧,我想睡一会儿。”

惠真站着没动。

“你回家去吧,”玉莲叹了口气,“你在这儿我心不静,睡不踏实。我吃了感冒药,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睡觉。”

惠真抓起背包,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出大门时,看见朴永浩拎着一大袋水果蔬菜,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在按号码。

“惠真,”他迎上来,“你在这儿太好了,玉莲不给我开门。”

惠真用钥匙打开门,让他进去。

“放心吧,”朴永浩好像压根儿没注意到她板着扑克脸,他进门后,回头冲她笑笑,“我会照顾她的。”

“我现在是外人了。”惠真回家跟修彬发牢骚。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修彬笑着说,“你当然是外人了。”

“算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惠真赌气说,“我不管了。”

说不管,心里却放不下。万一玉莲把朴永浩也赶出家门,那现在她形单影只的,又生着病,岂不是太凄惨了。惠真起身又要回家,让修彬给拦住了。第二天,他们带了几样常用药,买了水果点心,一起去看玉莲。

没见到人,桌子上面留了一张纸条,“惠真:我出门几天,回来后跟你们联系。感冒好了,其他也都好,勿念。妈妈。”

惠真掏出电话打玉莲的手机,按键时,手指直抖。

玉莲关机。

“我就说昨天要回来的——”惠真急得跳脚。

“肯定是跟朴永浩一起走的。”修彬说,“放心吧,不会有事儿。”

玉莲走得很从容,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家里的花刚浇过水,梧桐树下的树根茶几也用塑料布包好、封紧,以防雨淋。

回家的路上,惠真扭脸望着车窗外面,行人、车辆、树木、建筑,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都长了脚,拔脚就走似的。

到小区楼下时,修彬叹了口气,“惠真——”

“你不是无话可说吗?”惠真看也不看他,打开车门,用力一摔,“那就别废话了。”

接连好几天,玉莲一点儿音信也没有。惠真跟修彬绝口不提玉莲的事情,修彬试图跟她谈谈,被惠真把话题岔开了。

就仿佛她心里头长着棵院子里那样的梧桐,被人连根拔走了,血肉骨头,直掏到痛处。

她找了搬运工,回家里把树根茶几搬回自己家来。那是她想来想去,唯一能理直气壮搬走的东西。

搬运工离开后,惠真搬把藤椅,在梧桐树下坐了一会儿。园子里的青草被阳光晒得正发困,围墙上面的爬山虎懒洋洋地铺展着,进门后一片盛开的大丽花,姹紫嫣红,阳光下面渗入丝丝缕缕的香气。他们刚搬进这里时,那个地方是厕所,晚上惠真不敢自己出去,玉莲睡衣外面套件棉大衣,陪着她;初中的时候,惠真生胃病,玉莲每天早晨用糯米粉熬粥,不稀不稠,亮浆浆的,里面加一勺蜂蜜,让她吃了上学。多年以后她跟玉莲提起来,她都不记得了。惠真长成少女,玉莲有阵子神经兮兮的,不管惠真多晚下晚自习,她一定风雨无阻地在校门口等她,惠真几次未成形的早恋都因此而破灭。惠真跟修彬定下来以后,玉莲承认,以前惠真谈恋爱时,她还跟踪过他们。

惠真结婚那天,玉莲哭个没完,她自己也跟人家解释,“我是高兴的。”但她显然“高兴”得过了头,惠真迟迟无法出门。

上了婚车,修彬想逗惠真开心,“妈妈变成小孩子了,早知道让她当你嫁妆,一起带回咱们家就得了。”

惠真觉得修彬对玉莲有失尊重,勃然大怒,婚也不要结了,修彬求爷爷告奶奶,只差没在车里下跪磕头了。婚礼上,惠真身着华服,众星捧月,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凛然,修彬赔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连她的伴娘也觉得她过分了,悄悄拉她的衣角。

现如今,玉莲倒跟认识不足月的男人拔脚就走,毫无挂碍,直让惠真从牙根痛到心肺。

回到家时,修彬正对着茶几发呆,“你要干吗?”

“看见了还问?”惠真把包扔到一边,坐下来。

茶几在玉莲那儿,屋里,或者梧桐树下,哪哪儿都顺眼,放到这里,跟个章鱼似的,突兀、怪异,张牙舞爪的。

“你明天是不是把树也挖了,装在盆里带回来养啊?”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惠真啊——”修彬叹了口气,“咱们家就这么大,你把你们家院子搬回来之前,先想想怎么安置。”

搬回茶几才两天,玉莲就上门了。她说她刚从杭州回来,把包一扔,就过来了。一周不见,她瘦了些,也晒黑了不少。

“刚回来您不好好歇着——”修彬放下手里正揉的面团儿,过来请玉莲坐下。

“好几百岁的都走这儿来了,”玉莲看着那个茶几说,“我哪好意思歇着?”

“我梦见爸爸了,”惠真对玉莲说,“他让我把这个茶几拿回来。”

玉莲呆怔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那我回家去睡觉,等着你爸爸托梦。”

“别别别,别走啊,”修彬拉住了她,解下自己的围裙系到玉莲腰上,把擀面杖顺手塞进她的手里,“你进门前我刚接个电话,急诊,上手术台,人命关天,你帮帮我,也算胜造七级浮屠。”

修彬抓起外衣,回身看了惠真一眼,加重了语气,“一会儿手术完,我回来吃饺子啊。”话说完,人也出门了。

惠真冲了杯茶放到茶几上,“我自己来就行,你喝杯茶,歇会儿吧。”

“车上睡了一天,”玉莲把围裙解开重扎了一遍,走到面案前面,“再不活动活动,关节都锈住了。”

两个人闷头儿干了会儿活。

“旅行怎么样?”

“就那样儿。到处都是人。”

“人怎么样?”

玉莲看一眼惠真,两人脸都板着,然后一起笑了。

“就那样儿。”

两个人又忙活了一会儿。

惠真放下手里的东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把手机拿了出来。

“给你看这个,”惠真调出前一天在步行街上拍的几张婚纱礼服裙照片。

昨天她心血来潮,跑到繁华的商业街去,那一带婚纱影楼一间接一间,模特儿新郎新娘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们含情互望,郎情妾意的表情,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好看吧?”

玉莲笑笑。

惠真定在一张韩式礼服上面,绛紫短上衣,墨绿色的长裙,裙摆处每隔一尺,缝缀着玉块似的刺绣。惠真特意微拍了刺绣图案,龙飞九天,凤栖梧桐。

“我最相中的是这套,你喜欢吗?——我送你。”

“送我这个干吗?”

“你说干吗?”惠真叹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呗。”

“天气预报说了,最近没雨。农村还要抗旱呢。”

“蜜月都度了,”惠真笑了,嘟囔了一句,“还装模做样。”

“你不也说了,”玉莲轻轻叹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么回事儿?!”惠真一着急,声调顿时高了好几度,“他不是单身?!还是存着别的什么坏心眼儿——”

“行了行了行了,你乱叫什么?”玉莲打断惠真,“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生活习惯不一样。”

“什么习惯?怎么个不一样?”

“晚上睡觉前,他喜欢挠背。说是以前跟他老婆,天天晚上都挠,互相挠,恨不能从头挠到脚——”

惠真“噗哧”一声笑了。

“每次帮他挠完,他倒是倒头就睡,我就遭罪了,觉得指甲里面脏得不行,一遍遍地洗手——”玉莲说,“天天晚上失眠。”

“那你就不帮他挠呗。”

“有一天我是没帮他挠,他又睡不着了,说是挠了几天,把以前的老习惯挠回来了。他后半夜两点钟起来洗淋浴,我好不容易睡个觉被他吵醒了——还说我毛病多。我说,‘老头乐’没毛病,你跟‘老头乐’过去吧。”

惠真等了一会儿,“然后呢?”

“就回来了呗。”

两个人一时无话,小面团在玉莲的擀面杖下面,三下五下,花一样盛开,被惠真接在掌心,填上馅儿,捏成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