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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梧桐(1)

离好远惠真就听见笑声。在院子里面的梧桐树下面,玉莲背对着大门,和另外三个女人坐在根雕茶几的周围,她们笑得身体打战,仿佛蓬勃的蘑菇从树根处往外蹿。

“什么事儿那么高兴?”惠真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大门进去。

她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笑容还挂在脸上,但错愕之际,原本的开心快活瞬间凝固了。

“——回来了?”玉莲笑了笑。

惠真注意到,她不光搽了粉,还涂了睫毛膏和唇彩。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泡泡袖的碎花连衣裙,显得俏皮年轻。

惠真微微鞠躬跟各位阿姨们招呼问好:“老远听见你们笑——”

“超级无敌炸——”一个男人端着碗,用身体顶开房门口挂着的细竹丝编的门帘,从房间里面出来。

他早就不年轻了,但一副十六岁少年的表情,腰间围着玉莲的围裙,头上还扣了个纸袋,纸袋上面印着几个墨绿色字:美滋美味。几个女人加起来快二百五十岁了,小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看一眼惠真,又憋住,喉咙间叽里咕噜的。

“这是惠真。”玉莲站在那个男人和惠真之间介绍说,“这是——朴叔叔。”

“朴永浩。”他走过来,步子有点儿大,双手捧着的阔口碗里面,堆得小山似的炸虾片落叶似的掉落了几片。

女人们大惊小怪起来,在茶几上面挪动茶壶茶杯,空出地方让朴永浩把大碗安顿好。

“我去给你拿茶杯。”玉莲对惠真说。

“我去搬椅子。”朴永浩也转过身去,他三两步就赶上了玉莲,伸手替她掀开门帘,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先后消失在门帘后面。

惠真打量一眼茶几上面,吊炉花生,绿茶瓜子,切成麻将块大小的西瓜,还有刚出锅的这碗炸虾片,家常,热闹,喜庆。茶是她送玉莲的正山小种,沏得浓浓的,酽红如酒。

朴永浩搬了藤椅回来,玉莲把惠真专用的杯子拿了出来,帮她把茶倒上。

“玉莲天天惠真惠真的,今天看见真面目了,”朴永浩说话的口气很熟络,“果然是花朵妈妈生出来的花朵女儿。”

“你嘴上抹了蜜啊?”玉莲瞪了朴永浩一眼。

朴永浩一本正经地看着玉莲,“你怎么知道的?”

几个老太太笑翻了,玉莲也绷不住,笑起来。

惠真看着他们桃红柳绿地说笑,眉来眼去,栈道已经是明修,不知道陈仓是不是也暗渡了。

“从来没听你提过啊,”他们离开后,惠真问玉莲,“天上掉下来个朴叔叔。”

“什么天上掉下来?”玉莲瞪了惠真一眼,“没礼貌。”

“那哪儿来的?”

“——师范学院的教授,刚退休,我们老年大学书法班的同学。”

玉莲背书似的说完,径自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收进托盘拿回厨房里去洗。惠真把剩下的盘子碗摞起来,用纸巾清理了一下茶几表面。

茶几是十几年前爸爸做的。这个老树根有几百年了,混在一堆烧柴里面,被惠真爸爸二十块钱买回来,清洗,阴干,找木匠刨平桌面和根脚,打磨塑形,最后刷漆。一遍又一遍,漆干了打磨,磨光了再刷漆,折腾了三个多月。

“谁说朽木不可雕也,”茶几完工后,惠真爸爸得意至极,“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惠真爸爸最后的那个月,执意从医院里搬回家来住,每天中午两三个小时,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藤椅里面晒太阳。他瘦得皮松骨突,面色灰黄,除了胸口残喘的一口热气,与枯木无别。

第二天下午惠真又回家。

玉莲在穿衣镜前试衣服,墨绿色的运动装,别致的地方是领口,墨绿里面翻出绛紫衣领,袖口处也有窄窄一溜绛紫呼应,像烹饪时吊鲜的调料,让暗沉的衣服有了生机、添了雅趣。

“老年大学校服?”惠真往镜子里面看,嘿嘿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操作台上,两个小盆扣着盖子,她掀开看,一盆是和好的面饼,一盆是馅儿料,肉泥、虾泥、青菜末、黑木耳末、葱姜末,摆放得整齐考究,金木水火土。

看这阵势,是动真格的了。

惠真胸口一时梗住。昨天夜里她几乎整夜未睡,翻来覆去地,把修彬都吵醒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把她搂进怀里,咕哝着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终身大事啊。”惠真很恼火。

“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不用你管。”惠真挣脱开修彬的搂抱,去客厅里面坐着,灯也不开,在暗涂涂的光影中间,惠真的内心变成了黑洞,放电影似的回放梧桐树下,玉莲跟朴永浩的言行举止、眼神微笑,光灿灿的阳光下面,情感颗粒摩擦撞击,火花噼里啪啦地跟午后阳光碎末融为一体。每回想一遍,惠真内心里的黑洞就更扩大一些。天快亮的时候,她蜷在沙发里面,抱着垫子睡着了。等她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条毛毯,看了一眼表,修彬早就上班去了。

“好久没吃饺子了,”惠真拿水壶接水,烧上,拿了个苹果,边吃边回到玉莲房间,“你听见我肚子里馋虫叫啦?”

玉莲换了条连衣裙,是以前惠真给她买的名牌,颜色灰里藏金,没有款式却特别显瘦。午后暖橙色的光线把房间变成了灯笼,玉莲站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收拢拧紧,盘成发髻,这一刻,时光温情脉脉,赋予玉莲一股暗哑的,老首饰般的光辉。

惠真爸爸刚过世的那两年,玉莲也像老照片里的女人,不过却是黑白照,标准像,长冬短夏,她裹着惠真爸爸老旧的蓝色棉袄,在藤椅上从早坐到晚,没有表情地望着某处,坦然接受时光之蚊的噬嚼。有阵子她喜欢自言自语,惠真问她说什么,她要么恍若未闻,要么愣怔怔地看着她,反问:“我说什么了吗?”

那阵子惠真每次回家,都觉得房子和院落里面,流荡着股阴气。她劝妈妈把房子卖掉,买个楼房,或者索性搬到她那里去住。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是你爸的东西,”玉莲淡淡一笑,“卖给谁?”

也是从那时候,惠真开始“玉莲”“玉莲”地对妈妈直呼其名。她直觉地认定,名字就像一个咒语,能把某某妻子,某某妈妈的壳从玉莲身上剥掉,把她从故人旧事的泥淖中拽出来。

玉莲骂她没大没小,爸爸一走,跟妈妈蹬鼻子上脸了。但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惠真逼着玉莲参加老年大学,各种协会,每个季度一次的“夕阳红”旅游团;她每周拉着玉莲逛街买衣服,去饭店吃饭,偶尔还看场电影,甚至也开玩笑让玉莲谈个恋爱什么的,被玉莲在脑壳上面轻拍了两巴掌。两个人越来越不像母女,越来越像姐妹。直呼其名也变得自然而然,而且变成玉莲朋友圈里的一桩美谈了。

玉莲说要买饺子醋,拿着手机出去了。时间还早,惠真泡了杯茶,到梧桐树下面晒太阳。最近几年城市房价暴涨,像这样有小院落和老树的房子,身价更是直上云霄。说起来,玉莲也算是个富婆呢。

玉莲半小时后才回来,手里没醋,身后倒跟着朴永浩。

“听说你们要包饺子,我也来凑个热闹。”朴永浩呵呵笑着,对惠真说,“我不是‘应邀’参加,是‘硬要’参加。”

从哪里“听”?又是如何“说”?惠真想抬杠,又懒得开口。分明是“应邀”不成,来个“硬要”,足见他攻城掠寨的决心。

“要不,”玉莲说,“把修彬也叫来?”

“他出差了,”惠真说,“早晨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晚上回这儿住。”

玉莲“哦”了一声,“我去拌馅儿。”

朴永浩举了举手拎袋,“我给你们做几个小菜。”

他还像昨天那样,三两步追上玉莲,替她掀起门帘。朴永浩身形挺拔,看背影倒有点儿像体育老师。

惠真给修彬发短信,说晚上不回去住了,晚饭让他自己解决,也说了跟玉莲撒谎说他出差,让他别穿帮了。

“螺丝又拧紧了!!!”修彬发个苦脸回来。

惠真喝完茶,回到房间。金木水火土想必已经秀过,饺子馅儿已经搅拌好,放在面板上面。玉莲在揉面,朴永浩腰间又扎上玉莲的围裙,在水槽里面洗蔬菜水果,看他手法,不像是偶尔装样子,显然熟能生巧。

惠真爸爸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玉莲说,她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单位既要抓革命促生产,又要加强思想政治教育,经常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到家,惠真爸爸坐在房间里面拉二胡,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就不能先回来做好饭再回去加班吗?饿死了我,孩子没爸爸,看你怎么办?”

玉莲含着眼泪去做饭,惠真爸爸仍旧在房间里拉《二泉映月》。

“我现在听到二胡声,胸口啊胃里啊,神经都好像过电似的抽搐,”玉莲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生女儿的话,一辈子把你留在家里,我才不让你走我的老路。”

“辛苦了,照顾我一辈子,”惠真爸爸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拉着玉莲的手说,“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吧。”

“下辈子做牛做马,”玉莲泪水在眼睛里面打转,“可能直接变成肉罐头了。”

那是惠真最后一次看见爸爸笑。

惠真去卫生间里洗手,准备包饺子,抬眼看着镜子边儿上挂着的石膏像丘比特,长着翅膀东家飞西家飞,搭弓射箭,惹事生非。惠真伸手把它扯下来,拿到厨房问玉莲,“怎么还没扔掉啊?”

玉莲和朴永浩都转过头来看。

“小天使,”朴永浩说,“挺可爱的啊。”

“这是用来行骗的。”惠真没好气儿。

去年春天,有个叫崔英子的女人,出现在玉莲她们朋友圈儿里,不笑不说话,说起来就如涓涓细流,绵延不绝,尤其喜欢边说话边拉住别人的手,热情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言必提及主,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姐妹,男人则是兄弟。天底下没有坏人,所谓坏人只是受了撒旦的迷惑,阳光下面也无坏事,坏事都被耶稣承担了。

惠真见过她两次,一次是玉莲单请她吃饭,一次是她在这里召集所谓的姐妹会。每次崔英子大驾移动,都带着《圣经》、十字架、宗教小塑像、宗教题材的挂历台历之类。无论做工如何,什么材质,玉莲她们这些人都如获至宝,仿佛那是基督亲送的礼物。

后来崔英子开始募捐,说是要盖一间小教堂,她甚至还说过,如果玉莲的房子再大一倍,就可以用这块地盖教堂了。玉莲觉得非常光荣,正儿八经屋前屋后丈量了好几回。惠真提醒她不要听什么信什么,走火入魔,可她还是背着惠真,捐了一万块钱给崔英子。崔英子拿了钱后,人就消失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骗子?”玉莲从惠真手里拿过石膏塑像,又挂回到卫生间镜子边儿上,“你怎么知道崔英子就不会回来建教堂?”

“公安局都立案了——”

“公安局怎么了?冤假错案多了。”

“玉莲,醒醒吧,”惠真啼笑皆非,“你六十岁了,不是六岁!”

“六十岁怎么了?”玉莲的声音蓦地提高,脸色也涨红了,“六十岁就老年痴呆事事不对?让你没大没小地教训?”

“谁教训——”惠真一时气结。

“惠真是好心提醒你——”

“你怎么知道她好心?!”玉莲冲朴永浩瞪眼,“你眼睛是X光?你看见她的心了?”

朴永浩遭了抢白,沉默起来。

“你也不用这样声东击西的,”惠真冷笑了一声,“嫌我碍事儿就直说。”

“你倒把话说清楚,我有什么事儿怕你碍的?”

惠真回房间取了自己的包,径自出门。

“惠真——”朴永浩在大门口追上她,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一时呆了。

惠真挣开自己的手臂,把门在身后用力带上。铁门“当啷”一声巨响,她觉得自己就像皮球之类的东西,被震出局。

惠真出租车上哭了一路,到家时,修彬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儿了?”

惠真说过程的时候,又气哭了两次,心口都疼起来了。

“你当着情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妈妈还能不急?”

“什么情人?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情人?”

“同学同学,行了吧?你当着男同学的面儿让玉莲同学没面子,她能不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