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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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拉魂腔(2)

孙炳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去想这件事情,他回了趟家,晚上把郑文秀折腾得差点呕吐。他走后,郑文秀感到下肢奇痒,悄悄去了一趟医院,自费看了妇科,居然被诊断为性病。郑文秀什么都明白了,她打车去了开发区,自从丈夫孙炳仁调到开发区,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找到丈夫,把自己的诊断病历给他看了。孙炳仁二话没说,就提出了与郑文秀离婚,郑文秀吃惊地看着孙炳仁,这才发现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

郑文秀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回到家看到女儿小玉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每天放学回来都跟她不停地说班上的事情,告诉她班里有个同学爸妈离婚了,同学都嘲弄他,动不动就说他没爸没妈。小玉最后问:妈,你跟我爸会不会离婚?郑文秀一惊,立刻说:不会。那你跟我爸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小玉又问。郑文秀随口说:我们都太忙了,顾不上彼此。但我们的心里有你,你是这个家的稳定剂。郑文秀说完这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坚决不离婚。孙炳仁再也没回来过。郑文秀没有了丈夫的招惹倒也心安理得,她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上,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让她彻底放弃了对孙炳仁的依赖,忙忙碌碌的她同时也把女儿小玉的学习疏忽了。小玉高考名落孙山,她谁也不怨,只怨自己对工作投入太过疯狂,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她的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郁金香长势很好,紫色的花朵如酒杯一样盛着大自然的精华。郑文秀看着满眼的紫色,喜滋滋地对李凤彩说:眼下绿柳乡的花卉基地只能搞批发,大头利润都让城里的花店赚去了。过个一年半载,花卉种植稳定了,绿柳乡也要在城里开个花卉专卖店,大头小头的钱都自家赚。

李凤彩说:那我就去城里当店长,我算账还可以,脑子转得快。

郑文秀戏弄道:大材小用了,李副乡长哪里是当店长的料,是当经理的料。

李凤彩听郑文秀这么夸自己,便得意地说:我这人就是机灵,蠓虫从我眼前过我都知道公母。

郑文秀笑笑,随之话题一转道:李乡长,眼下当务之急是组织花鼓灯班子,这可是绿柳乡在外商面前出彩的事,一定要重视,高度重视啊。

李凤彩挠着头说:重视肯定是重视,就是人难找。那个跳“风摆柳”跳得最好的赵子梅,眼下正跟丈夫闹离婚呢,女人遇上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心情跳花鼓灯。

她丈夫是谁呀?郑文秀忍不住问。

就是那个窑厂的厂长韩庆淮。听说第三者是我们乡长的女儿,你看这事麻烦不麻烦?谁敢管这档子闲事?李凤彩在一旁注解。

郑文秀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她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说:她家的麦子都收了吧。

李凤彩随口道:早该收了。

郑文秀又让李凤彩陪自己到另一块花卉基地,那里种满了康乃馨。

天黑后,李凤彩才回到家,给丈夫潘宝玉做了饭,两人吃罢,李凤彩就收拾碗筷,然后简单梳洗了一下准备去见赵子梅。刚要出门,丈夫潘宝玉就把她喊住了。

你到哪儿去?是不是又去幽会黄段子?潘宝玉拉下脸,声音像是在喉咙里卡着。

李凤彩不用回头,就知道潘宝玉现在是什么表情。关于乡长黄大标,不仅是丈夫潘宝玉,连乡里的其他人对李凤彩和黄大标的关系也颇多微辞。李凤彩原是乡文化站站长兼计划生育协理员,她当了副乡长就像“忽如一夜春风来”,连她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可事实却摆在了大伙儿面前。

李凤彩心里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乡长黄大标外号“黄段子”,喜欢在开会的时候给台下他认识的干部发手机信息,大多是黄段子,再加上他姓黄,大伙儿私下里就喊他黄段子。李凤彩知道黄大标是个不怎么地道的人,经常不按规矩办事,可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她是他推荐上来的,为啥推荐她,李凤彩心里自然有数。那年乡文化站得到上边拨的一笔文化经费,黄大标知道了这笔钱后,就在大会上放风说:区里准备在绿柳乡搞生态农业,让我们好好保护绿柳河,要想把绿柳河保护好,乡干部必须到外边考察长见识,听说法国的塞纳河保护得不错,我先去看看人家外国是怎么开发保护的。不久,黄大标真到法国观光了一趟,将上级拨给文化站的那笔经费用得精光。李凤彩自然明白这笔钱的去处,于是选副乡长的时候区里要求选拔女干部,黄大标就把李凤彩推荐上去了,年龄和实践经验都符合条件,李凤彩当选。结果外边就有了不三不四的传言,好像女干部的提拔都是靠跟关键性的人物睡了一觉。

偏偏李凤彩的丈夫潘宝玉身有残疾,性功能出现了障碍。六年前,潘宝玉曾是区建筑工程队的一名质检员,有次去工地验收,脚手架上突然掉下一根钢钎,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的小腿上,并伤及了脚趾。伤愈后他的性功能出现了障碍,不勃起,勃起了脚又使不上劲。李凤彩饱满的身体一直处在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的状态,而面对丈夫的种种怀疑她又难以解释清楚,只好把丈夫当成孩子一样哄,他说什么她都当成了耳旁风。尤其现在,身为副乡长,她决不能让后院失火,一旦后院失了火,人前她真就难以挺直腰板了。

李凤彩定定神,回头望了潘宝玉一眼,她发现他的眼睛充满了惊惧,那是一种怕失去自己女人的惊惧,怕家庭解体的惊惧。丈夫潘宝玉受伤那年,李凤彩刚跟他结婚不久,后来就一直没有机会怀孕,丈夫潘宝玉内心应该知道斤两。他时不时拿乡长黄大标折磨李凤彩,其实是担心李凤彩离开自己。这一点,李凤彩早就看出来了,她往往站在潘宝玉的角度考虑问题,因而他对她使性子她也就不怨怪了。

李凤彩反问道:你整天怀疑我跟黄段子幽会,那我为什么没怀上孩子?为你怀上他的孩子?瞎猜瞎想的,想把你老婆往唾沫坑里推呀。我真被你气跑了,看谁给你做饭洗衣。你也不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今这乡干部是好当的吗?你有两下子,群众跟你耍心计,你没两下子,群众看不起你,不听你吆喝。潘宝玉,你我是自由恋爱结婚的,现在你身体有病,我知道你需要我,同时也请你理解我一下好不好?

潘宝玉听妻子这样说,自知理亏地低下头,见李凤彩又往外走,便忍不住继续问:那你告诉我,黑灯瞎火的,你到底干啥去?

李凤彩停住步子,不得不把自己的去向说了一遍:区委郑书记今天来了,要咱乡里组织花鼓灯,赵子梅是主演,缺了她这戏就唱不成。我不亲自找她一趟行吗?

潘宝玉讥笑了一声说:敢情还是跟黄段子有关。赵子梅的丈夫在窑厂当厂长,黄段子的女儿在窑厂当财务会计,曲线救国,一回事。

李凤彩立刻压低声音说:你嘴上别没把门的啊,小心招惹是非出来。

潘宝玉嘻嘻笑着,似在为自己刚才的见解而得意。

李凤彩出了门,直奔赵子梅家。绿柳村是绿柳乡的中心村,村子大,人员居住分散,李凤彩到赵子梅家几乎是从东到西穿越了大半个村子,她出了一身汗,站在赵子梅家的大门口喊她的时候,嗓音都哑了。

院里没人应,只有狗在激烈地狂吠着。李凤彩不相信大黑天的家里没人,麦收时节兴许人还在地里忙活。李凤彩又觉得赵子梅家的那几块麦地早该忙活完了,赵子梅比别人开镰早,李凤彩偶尔会在地头碰见她,还帮她搬过秸秆。韩庆淮在麦收期间始终没有回家,对特别需要人手的赵子梅来说实在有点不像话。村里人私下都在议论他与乡长黄大标的女儿黄咪咪的事,李凤彩早已风言风语地听说了,她还为此观察过赵子梅,没发现赵子梅的脸上有什么异样。

李凤彩在赵子梅的门口叫喊了一阵,手在门上拍得发麻,里面仍没人应,她就有点心急地奔了赵子梅的麦地,今晚无论如何要找到赵子梅,花鼓灯班子的落实离了赵子梅绝对不行,而绿柳乡被誉为花鼓灯乡的大部分功劳应该归功于赵子梅。两年前在云南参加民间舞蹈比赛一下子拿了个金奖,着实让绿柳乡风光了一场。作为女主角的赵子梅在接受四面八方的媒体采访时,特别提到了她爷爷,应该说赵子梅的爷爷是绿柳乡花鼓灯的创始人。花鼓灯俗称拉魂腔,又称要饭花子调,早年靠天收成的绿柳乡,十年要有九年荒,遇上洪涝灾害,全乡人就出去乞讨,唱着拉魂腔接受四方乡亲的施舍。经过几代人的演绎,拉魂腔就成了花鼓灯,如今又被称为汉族舞蹈,属技艺高超的一种民间舞。赵子梅从小就跟爷爷跳花鼓灯,摆腰扭胯的技巧超乎寻常,堪称童子功。郑文秀书记要让外商在绿柳乡投资的同时一饱文化的眼福,一旦外商喜欢上了花鼓灯,说不定邀请到国外演出呢。现在不是提倡文化产业吗?花鼓灯到国外演出赚外汇就是文化产业。

李凤彩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动着,如果说郑文秀书记还没想到把花鼓灯变成文化产业这一步,那么李凤彩已经想到了,她是突然来了灵感想到的,应该说是被郑文秀书记触发的灵感。按这样的思路想下去,李凤彩一定要把花鼓灯班子打造好,乘着招商引资开幕式的东风,让绿柳乡的民间文化走出国门。

李凤彩踏着夜路走出村子,走向麦田。麦田上飘着雾霭,朦朦胧胧,远望看不清田里的情景。李凤彩又往麦田里走了走,她想发现麦田里晃动的人影。可她看了半天,仍没看到人影的晃动,赵子梅的影子更是无踪无迹,唯有横七竖八的麦草疲惫地躺在潮湿的麦田之中,像是被人抽去了精华的皮囊,无奈地面对空中飘浮的雾霭。

赵子梅正在去窑厂的路上,她领着女儿小粒。本来她想骑自行车,可通往窑厂的路正在翻修。她和女儿搭了一段拖拉机,下了拖拉机就步行。十几里路走了四五个小时,赵子梅到了窑厂门口累得直喘,她背着袋子,里面是韩庆淮喜欢吃的咸肉,咸肉炒韭菜,佐些香干,韩庆淮喝酒的时候喜欢吃这口。赵子梅有次开玩笑说:五黄六月臭韭菜,谁还喜欢吃这玩意儿?韩庆淮一边吧嗒嘴一边说:这才证明我的与众不同呢,咸肉腌到这时算是真正地腌透了,韭菜长到这时也不让人喜欢了,两种东西炒在一块,正好合我的胃口。

赵子梅临来之时,特意把咸肉装在一个罐头瓶里,又到自家的菜地割了一捆韭菜。天热,韭菜在袋子里捂了一会儿就散出味来,弄得赵子梅浑身一股韭菜味。她把袋子放在地上,拍打着散发着韭菜味的衣襟,不时地往窑厂里望,她很希望看见韩庆淮。如果韩庆淮也看见了她,并热情地把她娘儿俩迎到厂里去,她会感到此行特别光彩。可她望了一会儿,却没望见韩庆淮,不知是身上的韭菜味还是内心的气馁,赵子梅一下子失去了去见丈夫韩庆淮的勇气。这时她望了望女儿小粒,小粒的额头上正一滴一滴淌汗。六月的日头跟后娘的拳头一样毒,想到韩庆淮被子里的裤头,赵子梅对婚姻的忧虑猛然剧增,而一旦夫妻婚姻解体,第一个受伤害的肯定是孩子。她伸手给小粒擦着额上的汗,悄声跟她说:小粒,你先到厂里看看你爸在不在,如果办公室没有,你就到他的宿舍去,看他在吃饭还是在睡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粒睁眼看着妈妈,不知妈妈这样安排的用意。以往都是妈妈跟她一块走进厂里见爸爸,爸爸见到她的时候总要在她的脸上亲两下,今天妈妈怎么让她一个人去见爸爸呢?许是妈妈身上的韭菜味太浓了,怕爸爸嫌弃吧。小粒二话没说,转身就跑进窑厂,先到爸爸的办公室,门锁着,显然爸爸下班了。小粒又到爸爸的宿舍,在门口她特意把自己的鞋子蹭了蹭,刚刚走路的时候沾了不少泥,她怕把泥巴带进爸爸的宿舍。门虚掩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个女的。小粒悄悄走近门口,将眼睛贴在虚掩的门缝上,她看到一个又白又胖的年轻阿姨正跟爸爸一块吃饭,爸爸搛了一块肉放进阿姨的嘴里,阿姨随后也搛了一块肉放进爸爸的嘴里,肉香从门缝里飘出来,小粒咽了口唾沫。她没有敲门进屋,而是悄悄地转身跑了,她跑出厂,在厂门口看到浑身散发着韭菜味的妈妈,妈妈也正望她。

妈妈一把拉住小粒,急急地问:你爸爸在不在?

小粒哇一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觉得自己就要失去爸爸了,那个给爸爸搛肉的年轻阿姨把爸爸的爱全部夺走了。小粒哭得泣不成声。

赵子梅从女儿的哭声里知道女儿看到了什么,她急得跺着脚说:你这窝囊孩子,有话快说,哭什么呀?

小粒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绝望地看着妈妈说: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跟一个年轻的胖阿姨好了,爸爸正给那个年轻的胖阿姨往嘴里搛肉呢。

真的?你刚刚看到的?一切都在赵子梅的预料之中了,她想起了那个红裤头,想起了黄咪咪,想起了黄段子乡长,想起了……赵子梅忽然趔趄了一下,她感到头有点眩晕,身上的韭菜味强烈地刺激着她的鼻子。她笑起来,心想又是咸肉又是韭菜,十几里路程背给谁呢?丈夫韩庆淮有比咸肉更香的肉吃啊。赵子梅的泪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像止不住的小溪顷刻流满了脸颊。她拎起了地上的袋子,在半空中掂了掂,然后使劲扔了出去,她看到袋子在空中像抛物线一样画了个半弧,落在不远处的荒地里了。然后,赵子梅牵起女儿小粒的手,她们要原路走回去,回到自己的家中,那个不再有韩庆淮身影的家中。

小粒不走,赵子梅拉了她几次,小粒都不动弹。小粒的脚底像是钉了钉子,当赵子梅再次用力拉她时,小粒突然高声嚷道:我就不回家,他是我爸爸,我要把爸爸要回来,不能给别人。